晚上回到文公馆的时候却发现原来文从义一直在家并没有出门,就坐在最外面的有落地玻璃的客厅沙发中,除了文从义还另有几人,许兰秋不及辨认却见一人起身向许兰秋鞠了一躬:“四少奶奶,你好。”
许兰秋从那早已见惯的鞠躬礼节和蹩脚的中文看出此人原是个日本人,若不是真真切切看到文从义就坐在旁边,许兰秋只怕会不由自主的惊呼。
文从义迎上许兰秋疑惑的目光,淡淡道:“兰儿,这位是株式会社的会长斋藤井内,专程来拜会你的。”语气一如平常听不出有什么特别意味。
“斋藤井内,怎么这么耳熟,却是在哪听过。我又有什么名还要日本人专程来拜会的,来拜会大哥你还差不多。”许兰秋正自莫名其妙,却听斋藤井内道:“上次的事情是我堂弟的不对,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今天专程来是为此向四少奶奶道歉的。”说完也不等许兰秋开口,径直站到客厅正中,双腿一靠,向着许兰秋深深的又鞠了一躬,直比前一次更深更正式:“请四少奶奶原谅。”
许兰秋才想起难怪觉得名字耳熟,原来却是那个混蛋日本人的堂兄,想到一个日本人还会这么认真的给自己赔礼道歉,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只看向文从义,文从义点了点头,似乎是叫许兰秋顺势受用的意思,许兰秋便淡淡道:“算了,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许兰秋虽然心中怕极了日本人,嘴上却是不肯示弱,又想着文从义就在身边他也不敢如何,是以嘴上虽说得云淡风轻,语气却很有些蔑视的意味,斋藤井内似乎并不在意只谢谢了一声,坐回沙发当中。
其实,若是许兰秋清楚斋藤井内在当时中国的影响和日本的地位,发起狠来,足以覆灭整个文家和孝义堂,或许她就不会不将其放在眼里了,所谓无知者无畏,大抵便是如此。
许兰秋说完本想就此上楼却见文从义向自己使眼色,似乎是叫自己留下的意思,便也坐到了文从义旁边的沙发上。这才注意到除了斋藤井内,还有两个人都未曾见过:一个似乎也是日本人,年纪比斋藤井内年轻了许多,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另外一个明显是中国人,不足五十岁,面容还算端庄,穿着和大管家有些类似的长衫,白色内衫由袖口衣领漏出,光秃秃的额头尚有辛亥绞辫所留下的痕迹,使得原本就呈椭圆的面庞更拉长了几分,眼中透着几分与文从义有些类似的犀利,但终被整体的阴郁所覆盖。文从义这边却只有文风一人立在旁边,范荣回到文公馆却并没有进来。
斋藤井内坐回到沙发后,并了并双腿,两只手分别搭放在左右腿上,微微抬了抬双脚,似乎还整理了一下衣角,向着文从义道:“既然少奶奶肯原谅我堂弟的事,那么下月初的酒会文堂主是否也答应参加了。”语气极其恳切。
文从义淡淡一笑,向着另外一人道:“我还是没能弄明白究竟是斋藤先生宴请上海各界人士还是潘兄你,不,应该叫潘会长,设宴款待斋藤先生。”文从义向着的是另外一个中国人。
“小老大,我和你父亲可是同一辈闯荡江湖的,按理我是你的长辈,这我也不跟你计较,可是怎么说我们两家既是相交数十年的世交又是比邻而居的近邻,这位少奶奶我是第一次见,于情于理,你是不是也都该向我介绍介绍。”语气中颇有不满。
文从义赫赫一笑:“她还在上学呢,许多事情还是一知半解,对你潘会长的大名,赫赫,也是一无所知。”
“哼哼,靠近池子久了,终有湿脚的时候,躲是躲不了的。”
文从义笑道:“所以才叫她留下,也好见识见识潘会长的风采。”说完侧身欺近许兰秋,左手臂搭在许兰秋背后沙发上,向许兰秋指着对面那人道:“兰儿,这位便是莲帮的当家人潘月林潘老板,潘公馆与我们在同一条街上。”
许兰秋点了点头:“潘老板你好,我记得了,站在我们跳舞的那间房的阳台上可以瞧见潘公馆的前院。”文从义笑着点了点头。许兰秋明显对潘公馆的所在早有耳闻,却并不知潘月林本身是何人物。
潘月林点了点头:“小老弟的这位少奶奶果然是出尘脱俗,不沾染尘世,我算是见识了,模样也比范慕烛唱戏的小老婆还要俊俏几分。只是,你我可都是在同一个池子蹦跶,免不了要相互沾染相互依托的,谁也脱离不了谁。”
文从义冷冷道:“哼,可是池水若是搅得太浑,难免不被呛死。一人被呛死不打紧,可是它的臭味难免会熏着其他人,死后了也不得安生。”
“你。”潘月林有些愤怒了,文从义明显是拐着弯在骂自己终将不得好死,遗臭万年。可是他不得不强压怒火,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为何文从义会留下懵懵懂懂的许兰秋,他是想借许兰秋转移自己的视线,好叫他们不能很快切入正题,如果自己就此跟他吵起来或闹翻,无疑正中他的下怀,他便可以借机佯装生气拂袖而去,那么这次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三方见面便付之东流。他自己倒无可无不可,反正少一个人跟自己竞争,自己正是求之不得,可是如此一来,日本人免不了怪到自己头上,说自己出师不利。
果然旁边的斋藤井内开始有向着文从义的意味了:“潘会长,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不拘小节,这些小事就不要在今天说了。文堂主,下月六号的酒会是商界的朋友主持的,文家在上海商界也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会不赏光吧。”
文从义:“那好吧,我到时候去就是了,不过,只谈生意,不谈其他。”许兰秋只以为文从义不会答应,哪知非但答应而且很是爽快,心中颇有不快。
斋藤井内:“请届时四少奶奶一起赏光。”许兰秋不语,文从义看着许兰秋代为回道:“我会带她去的。”
三人走后,许兰秋心中对于文从义不经自己同意便答应带自己出席有日本人的聚会很是不忿,渐渐的连带与文从义说话的语气中也暗含了从未有过的不满:“大哥,你怎么去参加日本人的宴会。”
文从义刚由书房走出就迎上了许兰秋劈头盖脸的一问,一面松开脖上领结甩到椅上一面不紧不慢道:“怎么了。”
许兰秋:“大哥不是不喜欢日本人的吗?”
文从义:“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日本人的?”文从义并不看许兰秋,还是自顾自的对着镜子脱下上衣。
“我。”许兰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是啊,文从义从未亲口说过他不喜欢甚至憎恨日本人的。可是这还用说吗,在许兰秋的心里一直都认为文从义如自己一般,如所有有良心的中国人一般不喜欢日本人的。难道自己的感觉有误,文从义原是很愿意跟日本人合作甚至交好的,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的以为文从义原来是不喜欢的?许兰秋有些惶恐,担心对文从义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又会因为日本人而成为镜花水月。
“我能不去么?”许兰秋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没听到我都答应人家了吗?”
“我是不会在那样的场合周旋的,你是知道的。”
“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我是看你会跳舞才叫你一起去的,因为到时候免不了会有舞会的。我想与其与别人跳舞,倒不如与你的好,你也顺便练练自己的舞技。”
“可是,我。”许兰秋想着要挖空心思说服文从义不让自己去的,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和理由,却听文从义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说道:“怎么,你是要进来跟我一起鸳鸯沐浴?”许兰秋这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竟跟着文从义走到了浴室门口而不自知,文从义已经解下上衣衣扣,正在看着许兰秋似乎犹豫要不要在许兰秋面前脱下衣服,而许兰秋却一直自顾自低头说话,竟然全然不觉。
许兰秋一惊觉二人处境,顿觉尴尬羞惭无比,大气不敢出一声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开,只听身后的文从义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即浴室的门就关了。
许兰秋坐回床上的时候,心才开始狂跳不止,想着适才文从义的语气和神色一阵慌乱,不知文从义出来后该如何面对,想来想去,竟连澡也不及洗就蒙着被褥佯装睡去。
许兰秋与文从义同床也有将近一年有余,此前倒是从未多想,只觉既是夫妻便理所当然。这次的偶然尴尬却让许兰秋有了异样的感觉,似乎早该正视的问题,直到此刻才发现,越想越紧张。躺在床上的许兰秋听着文从义从浴室出来,慢慢走到书房喝了一杯茶看了一会报纸,不一会又步回房间掀被上了床,所有的一切一如平常,并无特别之处,许兰秋却无法也平常视之,直待文从义上了床便不由自主往旁边躲,最后只卷缩到靠近床沿的一边,只差没掉到床下去。
其实许兰秋和文从义所睡的这张张床本来就甚大,只要二人不乱动,几乎可以任意伸展翻身而不碰触对方丝毫的,但是许兰秋却总是感觉似乎一不小心就能碰到文从义,因为心中有了不一样感觉,便也不以常理来看待一切了。
文从义倒是没有发觉许兰秋的异常一般,许兰秋只在想着文从义若是问起自己为何不做梳洗便上床该如何回答敷衍,等了许久也不闻文从义任何声响,似乎果真以为自己就此睡着了,许兰秋只听一阵轻轻的开关声,却是文从义如往常一般息了床头灯自顾睡去了。
许兰秋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更加难以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