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码头到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餐,许兰秋都没有再看到过文从义,她知道不是他没有回来,而是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下,早上她醒来之前他已经吃完饭离开,仿佛又回到了在武汉的那些日子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
大管家正在院中打着太极拳,许兰秋心中一动,趁着大管家空闲之际和他攀谈起来。由天气说到报纸上各式的稀奇古怪的新闻,比如哪个日本人又遭暗杀了,哪种以前习惯的事物又要被日本人给改了名字或换了样子了,最后,终于落到再回学校上学的问题上,也是许兰秋找大管家的目的。大管家心下明了:“四少奶奶,这些事情你该去和四少爷商量。”于是二人又说了一番。
中午的时候,许兰秋便听了韩伯的建议,将电话打到了羊通赌场,因为她知道,她是没精力等到文从义晚上回来再说的。出乎意料,文从义在电话里答应的异常爽快,只叫她自己看着办就行。许兰秋顿感全身轻松,心中欢乐,全然没在意电话那头文从义已经匆忙的挂掉了电话。
一吃完饭,许兰秋便上楼换了一件清淡的洋装,迫不及待的向联合大学出发了。
对于校园,许兰秋有着本能的熟悉和亲切,她始终认为自己确实是属于校园的而不是社会的,所以在学校她尚能如鱼得水,一出校门便捉襟见肘,诚惶诚恐起来。
很快许兰秋便找到了负责招生的秦副校,说起来是副校,实际则是一个打杂主任,负责打理刚合并不久的学校的一切琐碎,事无巨细。所以许兰秋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埋身奔走于一堆文件书本中,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为了尽早解决自己的问题,许兰秋不得不主动的心甘情愿的充当了他的临时助理。
听了许兰秋的述说,秦副校用手指顶了顶年代已经有些久远的黑框眼镜,不紧不慢道:“你的情况。”一句话没说完,面前本就摇摇欲坠的书堆再次倒下,在许兰秋轻呼声中,秦副校扶好书堆,才又道:“这么说,你的履历档案和毕业证书都不在身边?”
许兰秋点了点头:“事实上我还没有毕业,所以还没有毕业证,履历档案如果需要可随时让广州那边寄过来。”
秦副校看了看桌上的一叠表格,不言不语的整理了一番,片刻后终于停止忙活坐定,手肘搁在桌面上,双手交叠:“这样吧,你愿不愿意直接报考我们学校的硕士研究生?”
“研究生?我没有想过。”许兰秋确实没有想过,因为一读研究生就表示了还要再读好几年,她虽然喜欢校园的环境却没有长久待在学校啃书本的兴趣。
“这么说你只是想续读我们学校的本科学历。”
许兰秋点了点头。
“你说不想再读教育专业,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适合教书育人的工作,也充当不了这么神圣的责任。”
秦副校看了看许兰秋,有些迷惑:“依你看,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得了教师,我倒觉得你很有责任感。”
许兰秋笑了笑道:“至少是要眼亮心明,以教书育人为己任的。我,自己都还处在一团迷糊当中,尚需要别人来指引方向,如何又能指望为他人引路。”许兰秋的真实想法是,如果没有叶公蔡公那样的教育理念和立身修养还是不要误人子弟的好,但这话一出等于是说,除却二人之外,谁都是没有当老师资格的,那自己又何来读书请求别人教育之理,所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
秦副校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你想修哪个专业?”
“中文。”
许兰秋报读中文,除了本身对于文学的爱好,更多的或许是受了三姐的感染。虽然许兰秋与许敬春乍一看去有种同样恬淡似湖清纯如水的气质,但骨子里却是截然不同的,然潜意识中许兰秋却有能成为三姐那样女子的希冀。这一点,许兰秋并没有如实向秦副校说,只是单纯的表示了自己对于文学的喜爱和热衷。秦副校似乎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告诉许兰秋要想正常续读恐颇费周章,需要另作考试,最后给到的建议是允许许兰秋作为旁听生在中文系旁听两年,各门专业课程结业后可考虑颁发毕业证书。许兰秋想了想,这也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了,反正她也没有真正做学问较真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想完成大学学业,把毕业证拿到手,就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许兰秋一直盘算着该如何解决学费的问题,最直接的就是依仗文家,但她希冀能自己解决。
本来还不知从何解决的许兰秋途径南京路的时候,被大新百货的兼职女服务员招聘引起了注意。反正服务员也是可以兼职做着的,自己何不试试。于是许兰秋便壮着胆询问了公司的管事,管事一见许兰秋外形清纯颇有亲和力,又念过书,就有了录用的打算,只想着让许兰秋就地实习一番次日就可以正式上岗了。哪知看似亲和的许兰秋面对顾客的挑剔询问竟有些慌乱不知所谓,更糟的是有些逛店的瞧见许兰秋姿容清丽,出言就有些没有顾及,但也只是言语上的轻浮,许兰秋便拉下脸不予理睬。虽然最终面对顾客的吵嚷刁难尚能隐忍不语,但那表情神貌显然是极不情愿,最后还要管事的与顾客解释赔礼道歉一大圈才算消停。
管事的将那几个找事的一送下楼,回身就向着许兰秋所在的铺位走来,看似慢悠悠实则暗含怒气,许兰秋知道这工作算是砸了。果然管事不及走到许兰秋面前,手就指了过来:“原本看你有几分姿色,想着充当充当花瓶也是好的,你倒是连这个也当不了。出来出来,回去回去。”许兰秋也有些恼了:“花瓶?”不及管事赶,自己先下了柜台。出门的时候依稀听到管事的还在背后嘟囔:“装清高别出来抛头露面啊,以为自己是小姐贵妇人呢。”
许兰秋这一番心血来潮偶然为之的自力更生就这样尴尬落幕了。
回过神来的许兰秋不得又将希望寄托于文家身上了,所幸许兰秋几乎还未说到学费上的事情,文从义倒是自己先开了口:“文风昨天已经回来了,这些交接上的事情他比较熟悉,明天叫他和你一起去办吧。”许是许兰秋提前告知的原因,文从义说话的时候言辞间没有丝毫的意外或好奇,想来对于女子念书,上海这边的开明自然不比广州差的。
就这样,许兰秋终于如愿又回到了学校,虽然她发觉如今的学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不能谈论政治,不能公然传看所谓的红色抗日书籍,更别说尚在广州时处处可见的结社组团了,很多以前只是微妙的变化,如今也变得赤裸裸了。不过那些许兰秋原本不是十分热衷,若不是身不由自身卷入战乱,她原本就是希冀独善其身,自己本就对此不太关心的也自认为无力改变的。不管怎么样,至少她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么多有着朝气蓬勃的人群当中,比起在文公馆整日孤身一人了无生趣已经实在好太多了。
“哎,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你。”许兰秋随着人流刚一出教室就被一个俏丽的女生叫住。
“我叫许兰秋,你呢?”许兰秋见女孩子友好热情便也起了交好的念头。
“我叫陆贞贞,你叫我贞贞就可以了。”女孩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笑,眼睛里却满是笑的意味。
许兰秋笑着点了点头:“贞贞,你好。”
“来来来,过来过来,跟你们介绍新同学。”陆贞贞向前后涌出的人流招了招手,很快就有七八个人从身前身后即侧面院中先后回拢到许兰秋周身。
“这是。这是。。都是我们中文系的。还有那个。她不是我们中文系的,不过住在我们隔壁。”
“这是许兰秋,我们系新来的同学。哎,对了,你是来旁听的还是?。?”陆贞贞向许兰秋一一介绍了她所熟知的同学,又向众人介绍许兰秋,虽然她也还是在介绍过程中才真正认识许兰秋。豪爽不觉小节的品性倒是同许敬楠有几分相似,只是样子倒是一副娇小姐的模样。
许兰秋正和大家一一认识,这时走廊对面远远的有个夹着书本教室模样的人走来,许兰秋自然而然的就往旁边一让,却发现大多同学都还怵在那不挪步,或是假装没看见,就是让路的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无谓表情。
许兰秋正在想,虽说我们这代深受什么无政府主义自由民主的影响,可也还没到了尊师重道都舍弃的地步,上海在这方面难道比广州还要彻底不成,却听一人鼻子里哼了一句:“假模假样的东洋倭。”随后就是几阵轻轻嘘声,许兰秋这才恍然,原来适才过去的是个日本人。
只以为此处不同于外面的硝烟弥漫,不曾想日本人早就已经派来所谓的教师监督压阵,昔日纯净的校园早已不是净土了。
日本人,又是日本人,走到哪都逃不过日本人的魔咒。
众人等日本人走后一阵轻吁议论便各自散去,陆贞贞和几个女生一起同许兰秋走到了校门,一路都在关心许兰秋的家事出处。许兰秋不愿提及文公馆,尽量避开话题,只说了此前在广州念书不完,这次来续上拿到学位的,众人好奇一番也就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