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秋和文从义辗转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情了。
文从义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是二人下船没走多远便有人开车来接他们。上海各处码头有的是消息灵通之人,这些表面帮旅客提东西收小费的,在码头扛包作苦力的,其实都是各个帮派安插在此的眼线,这些眼线中当然也包括孝义堂的人。
接二人的人正是当初弄堂中救过许兰秋一次的范荣。
范荣看到文从义的一刹那,明显的深深松了一口气,直到此刻他终于可以确信文从义总算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几个月来悬于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文从义一见到范荣也展露出难得一见的灿烂微笑,二人浅浅一抱已经说明对彼此的信任和对重逢的喜悦。
“四少奶奶呢?”
范荣这一问,文从义才发现许兰秋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自己身边。目光扫视周围人群,最终回落在远处甲板上的一处小摊前。许兰秋正自与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谈笑风生,言辞之间的举止足见二人的亲密无比,那个男人身型样貌却像是在哪见过。虽然半张脸被帽沿遮挡,文从义还是认出了这个男人即是当日在武汉警察局外所见的,许兰秋的那位神秘姐夫。
原来许兰秋刚一上甲板,就在不经意的瞬间看到了站在远处路旁的高大挺拔男人,虽然只是侧面一晃,已能十分确定就是牢刻于心的姐夫无疑。许兰秋惊喜交加,奔过去抓住尹志民的手臂,没有注意到尹志民隐藏风衣中的手臂有刹那的异常动作。
“姐夫!果真是你。”许兰秋亦没有注意到,尹志民回头的刹那,惊喜的脸上尚有前一刻遗留的短暂阴郁惶恐。
“小四,你怎么在这里?”许兰秋听他像往常一样喊自己小四,顿感温暖无比。
“我从汉口刚回的上海,一下船我就看到你了,原以为你还在武汉呢。”语气中尽是难掩的激动欢喜。
“那有人接你吗?”尹志民边问边向许兰秋身后周围看了看。
许兰秋指着后面道:“有,就在那边。”
“那你先回去吧,走,我送你回去。”尹志民扶着许兰秋走向汽车的时候,左手向身后若无其事的挥了挥手。
许兰秋回头找车的时候才知道文从义叫范荣留下等她,自己却打着黄包车先走了。她本想邀姐夫回去一聚,姐夫却说自己有事改日再来看她,她便不好强求,心中只想着至少姐夫也在上海便又多了一个亲人,一份依靠。
许兰秋从汽车后窗向尹志民挥手的时候,还能看到尹志民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可就在她回头远去的瞬间,那微笑却停滞随即转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当然,这是许兰秋所不知道的。她还不知道的是尹志民当时正在码头上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这个任务是军统驻上海的小组精心准备一月之久,正准备今日在码头手刃刺杀对象的,不想许兰秋却在紧要关头突然出现。若不是许兰秋那一声姐夫喊的及时,尹志民几乎差点错手将她打死,尹志民惋惜之余也只有无奈,挥手叫各人散去。
不过,或许就连尹志民都不曾想到,也因为许兰秋这一搅和救了自己一命。因为这件事情不久之后,尹志民就发现上海的军统内部有内奸,而这个内奸在那次刺杀行动中便已经与日本人勾结,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所谓的在码头出现的刺杀目标只是个替身,目的就是钓鱼上钩而已。哪知在鱼饵快上钩的时候却被不明就里的许兰秋给搅黄了,那个内奸只知道有尹志民此人,却不曾见过其本来面目,直到放弃刺杀的尹志民从眼前溜走也不知。
凡此种种纷繁复杂的变化,皆因许兰秋无意间认出尹志民而发生戏剧化的大逆转。世间事当真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倚。当然了,这些事情有些是许兰秋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有些是许兰秋一直都不曾知道的,她那一声姐夫曾经不经意间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文公馆,这个曾经陌生后来渐渐熟悉而后又复陌生的地方。
许兰秋从车上下来面对眼前这栋肃穆阔绰的大院,有种重回樊笼的感觉,就像鸟笼中的鸟儿好不容易飞到天空又突然回到鸟笼一样。踏着院内宽阔的青石板大道,每走过过的一块心中便都如积压在胸中一般,渐感呼吸困难,所幸的是很快她就看到了久违的慈祥笑容,那是大管家韩伯从屋中出来迎接她。这个和蔼的老人,至少许兰秋认为比许多人都要和蔼,让许兰秋暂时忽略了烦躁失落的心情。
“韩伯。”
大管家:“四少奶奶回来了,四少爷呢?”
范荣从从后面进来,接口道:“四少爷直接去羊通赌场了,我送回四少奶奶,待会也过去了。”大管家顿顿不出声,稍许道:“那你快去招呼着吧。”心中却是不知道想些什么,亟待范荣出门的时候,又问道:“能解决吗?”范荣扭头道:“四少爷一回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大管家放心吧。”
大管家有些赞同范荣所言,点了点头,心想:这些年一路下来,四少爷确实是能在非常时期办非常之事的人。又想,这个四少爷自小便与文家其他兄弟不同,少年的时候自己主动要求去日本留学学医,一个人在日本闯荡了七八年从没伸手向家中要钱,待到快要学成之际,他又突然回来说要继承家业。老爷叫他继承他便继承,叫他实现诺言娶了四少奶奶,按说以他的秉性他是不愿的,却居然也委曲求全的答应了。明明是最有主张的人,看似却好似又最没有想法,当真叫人摸不透。这大概是他闯荡上海滩数十年,至今为止唯一一个不能完全看透的人,尤其还是相处了十多年的的熟人。文从义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连带素来心高气傲的自己也不得不感慨岁月已老,早已不是当年主宰世道的时候了。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许兰秋。
许兰秋却是另外一番心思:既然回到上海,她便又想回学校念书,完成广州尚未完成的学业,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往后她在上海漫长的日子还有什么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许兰秋在广州念的是师范专业,原本她是不喜欢做老师的,因为骨子里不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教育人的营生。但是,她当时的想法是要考一个毕业后能尽快找到工作的,当时赋闲在家的堂兄许敬轩得知她这一想法,随口说了句:“那就报考教育吧,毕竟各地老师先生都是最紧缺的,虽说工资未必高,却是一定能找到工作的。”许敬轩这一随口一说,却促使本就犹豫不定的许兰秋下了决心,她是可以为了暂时的生计放弃自己追求和理想的人,这一点是她和其他所有许家子女最不同的地方。当然,她其实也没什么切实的理想和高远的追求,所求的不过是毕业后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薪水,自己养活自己,脱离当时的那个家,过些轻松自在逍遥点的生活罢了,所以虽然不喜欢,却也算不得委屈求全的地步。
然而,当许兰秋翻遍文公馆能找到的报刊杂志上所有关于招生考试就业的信息之后,她又萌发了一个新的想法,圣约翰大学昔日招生的信息赫然映于眼前,虽然此时的圣约翰为避战火已经与其他几所学校合并到了公共租界的南京路,但是许兰秋还是很想进到当中感受一番。她决定依着报上的信息,申请报读中文专业的旁听,这需要相当一笔费用,没有经济来源的许兰秋不得不要救助文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