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义和文风回来的时候,文风在外面看着宅内一片漆黑,道:“老板,怎么漆黑一片,这地方也停电啊。”文从义冷哼了一声,道:“有人在分片停电搜人,自然会停电。”
二人下车走到朱红大门台阶,文风正欲拍门却发现门竟然是从外面锁着的:“老板这门是从外面锁着的。”
文从义道:“带钥匙了吗?”
“带了在车中。”
文风回身取钥匙之际,文从义在雷雨声中隐隐听到一声喊叫,似乎从屋中传出,心下有些不安,以为自己心中作怪。待雷鸣空隙之际再一细听,一阵万分恐惧的喊叫声清晰入耳,依稀便是许兰秋的声音。文从义心中闪过慌乱:“文风,快开门。”文风“唉”的一声奔上台阶。
文从义不等文风将门完全打开,便推门直奔向院中,文风边带着院门边喊道:“老板,伞!”
文从义头也不回,一个健步向屋内飞奔,却听到大门旁边一处有人喊叫,闪电照耀之际看到那人浑身湿透,鲜血污面,双手直在空中乱抓一阵,又缩回抱住双臂,异常凄厉,赫然便是许兰秋。
文从义冲上前扶住许兰秋肩头:“你这是怎么了?”随后赶到的文风看到许兰秋这番景象,也禁不住胆颤心惊。
许兰秋神志不清一时辨不清来人,只使劲拍打:“走开!走开…!”只和刚来时那一晚上的情形如出一辙。
文从义伸手去看许兰秋额上伤口,却被许兰秋死死抓住,张口便咬在了文从义手上。文风一阵惊呼便想上来阻止,文从义却摆了摆手叫他不要插手。文从义手背流出鲜血只忍住不出声,向许兰秋道:“别害怕,看看我是谁,啊?”许兰秋陡见鲜血,害怕的将文从义手臂甩开,缩在墙角只不让他靠近。
文从义又上前扶住许兰秋道:“兰秋,看看我是谁,兰儿,坏人在哪里?我们一起去捉坏人。”许兰秋听文从义这么说便不把他当坏人,只怯怯指着屋中道:“尸体,血,好多好多!数不清…好多…”嘴唇颤抖,竟是说不明白。
文从义心中一颤,怜念大起,将许兰秋抱起,温和道:“兰儿别怕,坏人都跑了,什么都没有了。”
许兰秋正视文从义渐渐认出,眼泪直流了下来,轻轻道:“大哥,是大哥。”
文从义缓缓点头:“对,是我。”
许兰秋神志一清,心力反散,心神交瘁之际直晕了过去。
文从义一面吩咐文风去叫医生一面将许兰秋抱到房中,黑暗之中隐约看到四处桌椅翻倒的情景,便可想到此前许兰秋是经过怎样一番挣扎的。文风不知道怎么弄了下,屋内电灯就都亮了起来。文从义给许兰秋换衣的时候见到许兰秋身上处处都是撞伤,额头更是血流不止,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
文从义先将许兰秋身上擦拭干净,更止住了流血,从书房中拿出药箱,不多久便按部就班将许兰秋包裹妥当,很是熟练。原来文从义原本就在日本修习过医学,虽未读完,这些外伤对他并非难事。但他还是要文风打电话叫了汉口颇有名气的郭医生,因他清醒意识到许兰秋在触目惊醒的外伤之外,更多是心中难清的阴影未除。
昏迷中的许兰秋若能醒来看看文从义此时的神情,或许就能知道,对于她,文从义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事实上,初次看到许兰秋,文从义多多少少是有动容的,可是许兰秋当时憔悴瘦弱的样子,也不可能给予文从义除了恻隐之心以外的东西。亟待后来发现许兰秋近乎神经质的敏感,他才猛然想起许兰秋是从南京逃出来的,他虽不知道个中细节,但从许兰秋看到荤菜时候难忍的呕吐和见到血迹时候的恐惧,不难猜出她是经历过不一般磨难的。
记得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文宅,无意间瞥到站在院中台阶轻轻颤抖的许兰秋,文从义看不清许兰秋的表情,但从她不断抖动的肩头,显然是极度害怕。只到不知情的张力扬起手,拿着奄奄一息的,刚被宰杀的鸡在许兰秋面前晃动的时候,许兰秋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了双耳。那一刻文从义明白许兰秋对于血,带血的刀,或是肉类,都有本能的害怕和排斥。此后,文从义便宣布了一道指令,凡是许兰秋的饭桌一律以素食,荤菜不可过许兰秋的眼,就是杀鱼宰鸡也必须到许兰秋看不到的地方进行。大家对文从义的指示私底下议论几次后便渐渐也习惯了。
文从义知道,对此,许兰秋是很感激他的,也大概是从这件事情开始,她知道文从义是向着她的无论是内心还是表面为之,她都已经很满意了,进而对文从义生出些信任来。只是许兰秋并不知道,文从义之所以发布禁荤令,最直接的原因,是一次驱车途中看到她在街边吃热干面的情景。
文从义顺着文风的手指看到落座街边小摊中的许兰秋,一袭浅色裙装,弱不禁风,很仔细的吃着热干面,这样的情景接连已经发生了三次。文风只道这位夫人喜欢上武汉的特色小吃,文从义却从种种迹象看出,许兰秋是因为在许家吃不饱专门跑到街边充饥的。原因并不是简单的挑食,仅仅是因为她吃不下任何一点荤腥,而文家的餐桌向来是无肉不欢的,她却不肯说或者是不敢说。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文从义心中涌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是什么自己说不清楚。于是便有禁荤的决定。文从义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对于随着许兰秋天天吃素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后来见许兰秋日渐开朗,只道她终于走出阴影,尤其是那次雪地的开怀,更一度令文从义以为,她已无事无碍。不想此次的突然爆发,竟是如此猛烈,文从义有些始料不及,没想到南京的经历会给许兰秋留下这么难以磨灭的记忆。他并不清楚许兰秋此前的样子,刚来的时候只道她天生孤僻,而他又忙于上海纺织厂转地的事情和武汉生意的交接,很少顾及她,也难怪她会如此没有安全感。想到这里,文从义心中隐隐有一丝愧疚,但仅是一丝,而且逗留时间不长。毕竟对于许兰秋,他还是没有太多深刻印象和好感的,虽然自一开始,哪怕许兰秋那般尖叫排斥,他也未曾讨厌过许兰秋,甚至骨子里还有挥之不去的怜惜,但若说就喜欢许兰秋,只怕还完全搭不上边,言之尚早。
郭医生冒雨和文风来到文宅。
在郭医生来之前,张妈也已经回到文宅,文从义看到张妈劈头盖脸便是一句:“四少奶奶怕黑你们不知道吗?大晚上的一个个都死哪去了。”文从义从没对任何一个下人如此责备过,更别说平日敬重有加的张妈了,张妈心中颇觉委屈,但想着四少奶奶受伤生病终究是自己失责,便只赔不是。文从义说完后就上楼,也没打算接受张妈的赔罪或道歉。
许兰秋心神溃散又淋雨,躺下不多久便发起高烧,郭医生给许兰秋打了点滴更开了些药方。
事后郭医生私底下问文从义:“少奶奶如此有多久了?”
“去年冬天刚来的时候有过一次,然后便是这次。”
“平日里精神上有什么异常吗?”
“倒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异常,只是特别怕黑,晚上要开着灯睡觉。”
郭医生点了点头,又问:“平日里可有不妥之处?”
“平日里和普通人一样,除了,有些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外并无不妥之处。”
郭医生稍顿:“敢问少奶奶可受过什么大的刺激或有什么抹不掉的事情吗?”
文从义停顿了少许,才道:“她,是从南京逃出来的。”
郭医生猛的抬头,很有些吃惊:“哦?少奶奶经历过沦陷后的南京。”见文从义点头不语,不禁唏嘘:“难怪啊,劫后余生,噩梦纠缠,心中伤痛刻骨铭心啊!”
文从义:“郭老可有制本的方法。”
郭医生:“老弟曾修西医,西医讲究治表,中医治本,本质都是要去病救人。然心中伤痛非药食所能救啊!只有修养生息,关心爱护,时日久了,或可渐渐淡忘。须知,时间是疗伤的最好良药啊!”
文从义默然点了点头。
许兰秋一躺就又是将近一周,烧当晚便退了,只是几处撞伤休了一周还有暗色痕迹。文家上下听说此事都觉很是过意不去,有几个已经请假回去的也都在收到张妈的通传后又都悄悄回来了。这期间除张妈白天黑夜照顾外,文从义也常常到床边陪许兰秋聊天削水果给她吃,白天出去的也少了,虽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许兰秋却是爱听,心中渐渐明朗起来。
许兰秋担心额头伤痕会留有疤痕影响自己的容貌,文从义得知后只笑说许兰秋本就过于白皙,有些记号反而增添特色,许兰秋知道文从义揶揄她,却也能很开心的甜笑了。
这之后许兰秋和文从义之间发生了谁也不觉的微妙变化。许兰秋不再像以前那样忌惮文从义,多了几分信任和依恋,文从对许兰秋的冷淡也改观了许多,虽然不是亲切异常,隔阂却少了。这种细微的变化谁也没有察觉到,但却实实在在的发生着。
许兰秋痊愈后,文从义有事没事就会带着她到郊外或者空气好的地方散心,就是自己不去也会叫文风陪她去。不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像一般男女那样谈情说爱,有说有笑,多半是文从义和文风抑或是其他什么人一旁谈事情,而许兰秋一个人自顾自的游玩,即使这样许兰秋也已经满足了,丝毫不觉得受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