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秋是真的感冒了,文家人再次见识到了她的弱不禁风。自那日雪地一番欢畅之后许兰秋就接连鼻塞流涕了数日,连带食物也分不清咸淡酸甜了。
一九三八年正月的头一周,许兰秋便一直在这样的难受中度过,但她丝毫不觉后悔遗憾,只觉能见到如此雪景,再如何生病也是值得。
更难得的意外收获是,她居然发现文从义原来也有如廖语声般清明爽朗好似大男孩的时刻。只是他的大笑还是如他的微笑一般无声无息,不似廖语声,只要是笑容,无论大小,必定是远近可闻的。
这几日,相片已经都冲洗出来了,每一张都很美,尤其是许兰秋的那几张,只被文从义照得比白雪还要纯净清澈几分,笑容凝固的好似蒂露。文从义的风姿自不必说,尤其是许兰秋和文从义二人的合影,竟然说不出的相配和谐。
难道是因为笑容相似,眼神相近?还是二人的眼睛都是不大不小,但都很明亮的原因?许兰秋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就是觉得和谐。这一点由照片传出的感觉,任谁见了都无法否认,许兰秋不由得笑了。
偶而的天性迸发只是瞬间,这之后,许兰秋和文从义又复归一贯的性子。但二人之间难免的多了许多亲近,许兰秋再见文从义亦不似先前那般无措,更开始能对着文从义的眼睛讲话了,只是还是不敢停留太长的时间。文从义倾听许兰秋的话语和停留在许兰秋身上的时间也变得长了许多。
二人之间的关系算是有了初步的改善。
天公时有的做美往往能令本有嫌隙的人借机交好,这是上天的举手之劳。而真正更能拉近人之间距离让人彼此贴近的,往往并不是美的有些梦幻般的雪景,更多的或许是在患难中的磨合,这一点则是需要人本身的努力。
新年刚过没多久,春天不觉也一晃而过,转眼已是初夏时分。
许兰秋不再像刚来时那般脆弱神经了,再看到宰鸡杀鸭之类的事情也不再心生畏惧,偶尔还会主动要求添些荤腥,文家饭桌开始像往常一样无肉不欢。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相处,文家上下与许兰秋也渐渐熟稔起来,虽私底下难免有觉得这位四少奶奶有些古怪,但为人却是极好,便也渐渐很是喜欢。张妈和文从义也都知道了许兰秋睡觉不关灯的习惯,并告诉周围的人,慢慢的也都知道了。
在这样的氛围加上越来越暖的天气的熏陶,许兰秋心情渐渐明朗,心中的阴影也好像慢慢消散开来。只一点,许兰秋和文从义还是没什么太多话说,文从义还是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整天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文从义不在意,许兰秋也不好奇。
若不是因为这次突然发病,或许连带许兰秋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完全走出阴影忘记伤痛了。
这一晚,毫无征兆的,打响了夏天的第一际响雷,雨淅淅沥沥的越下越大。百货公司有人打电话来说先前订的货物到了,叫人过去取。恰好这几日有几个人都请假回去夏忙了,文家对下人一向宽松,也不限制时日,不但准家里事情兼顾,还每到夏忙时节准假补助钱银,是以下人都对文家很是忠心,从未出现暗地搜刮的情况。
张妈一时找不到人手便自己去了,估摸着四少奶奶已经快睡了,这几个月也没再出现像初来时候的“不正常”,这灯火通明的该也不会有事。不曾想张妈刚出去没多久变故就发生了…
胡同不知怎么竟忽然停电了,或许是响雷惊扰了线路,或许是某些组织盗用电路。
许兰秋正卧在书房看《雷雨》,外面雷电轰鸣风雨呼啸,心中有些胆怯,好在灯火通明的虽害怕倒还能稳住心神。不想正看到紧要关头,一阵响雷轰隆之际,劈啪一声巨响,屋内灯光刹时全部熄灭,周身顿成漆黑一片。
许兰秋瞬间呆滞,随即屋中爆发一阵比惊雷还响的惊叫声,许兰秋大声喊着:“张妈,张妈…”半天无人答应,也无其他任何人声,心中害怕。慌乱之际,南京城外伏尸江边的黑暗恐惧无比清晰的映于眼前:尸体,鲜血,狰狞的面孔,嗜血的乌鸦,冰冷的江水…
许兰秋只吓得不断掩面惊叫,却在一次一次响雷之际强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自己,使她惊恐的既不敢睁眼亦不敢完全闭上眼睛,濒临崩溃。
情绪转而失控的许兰秋,站起身便往屋外跑,却因用力过猛一下撞在前面的木桌上,鲜血顺着膝盖流了下来,许兰秋借着闪电光亮陡见鲜血淋漓更添恐惧,一时竟不知道是自己的,直道真到了鲜血染红的长江边。
许兰秋慌乱往外奔跑,乒乒乓乓又连撞数处,膝盖,手臂,手指,脚踝,处处撞伤,她也顾不得,只是毫无章法的乱撞乱逃。本想走到房间,却一不留神踩到书房侧面临院的楼梯,直顺着楼梯往下滚出一米多,额头肩头连撞数处,许兰秋又是害怕又是疼痛。这出楼梯直通向院中,雨水打落在许兰秋身上一下子就浇透了全身。许兰秋拼命往上爬,却因雨湿木滑,加上她又太过恐惧,竟然连爬了数次都又滑下楼梯。
许兰秋尖叫着好不容易爬回屋中,不顾一切的往楼梯口跑,口中直喊着张妈等人的名字,惊惶之际又撞到桌角床头,只撞倒在地,疼痛难忍,口中乱叫着:“张妈,幽君,大哥…”却始终无人上来,心下越发的害怕,心思渐渐迷糊:“他们去哪里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走了,扔下我了,他们扔下我了!”错乱之际仿佛又回到了南京沦陷前后,文家众人搭车弃自己而去的情形,爬起来只向往外逃,却被一条被单缠住,更是惊恐难耐。
许兰秋越想越惊,拼命往外挣扎,连滚带爬只扑滚到楼梯下面,头上磕出的鲜血涔涔流出。许兰秋伸手摸触,满手血水,一时竟想不出是自己受伤,直到处处都是尸体,回到了南京逃亡的路上。吓得大叫一声,爬起就往外跑,推门却见大雨倾盆,闪电雷鸣交接,更是害怕不敢冲出。
如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最后只又缩回到屋前角落,不敢进也不敢出,又哭又叫,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