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放心许兰秋,廖语声第二日又来到了文公馆。
这几日的天气都是出奇的恶劣,狂风暴雨怒吼着不断,似乎有什么天灾人祸降临一般。廖语声找了最大的一把大伞遮避自己,还是如同没打伞一样,通身都湿透了。
“廖先生,您来了,都这样的天气您还来看我们少奶奶阿!”廖语声进来的时候赵妈刚端了碗碟从楼上下来。
“是啊,我不放心。她现在怎么样了?”廖语声站在最外面的客厅,顿了顿步子,想等自己身上的雨水洒落干净些再进去。
赵妈:“刚吃完东西,已经睡下去了。我们少奶奶以前就是这样,有不好的天气,她都是躲在房间里不肯下来的。”赵妈说着还笑了笑,很是宠腻的意味,这些年与许兰秋的相处,早已经不止于普通主仆间的情感了。
廖语声点了点头,他能想象得到,以许兰秋害怕打雷,害怕一切恶劣天气的心性,这样做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廖语声看了看窗外,连带文公馆旁边站岗的人也都变得只剩稀稀疏疏一两个人,还都打着大伞躲到了一边的墙沿下遮蔽。
“廖先生,您看您这身上都湿透了,要不我去拿一套我们少爷的衣服给您换上吧。”
“不必,我待会还要再回去的,换了衣服不是又添一套湿衣服,麻烦您找一块毛巾给我擦擦就好。”
赵妈应了一声,不一会就拿来毛巾递给廖语声,又端来热茶暖身。廖语声稍加收拾一番,估摸着已经可以抵受得住,至少不会感冒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廖先生,您先请坐吧。”赵妈说了声就下去了。
“好。”廖语声拿了一叠报纸垫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报纸闲看了起来。今天起来的早又急着过来看许兰秋,还没来得及去细看。
廖语声也没什么其他好关注的,他该“关注”的“正事”都不会刊印在这上面的。只是从昨天早上起有一则消息震惊了整个上海滩,成为此时全上海甚至全国老百姓最关注的事件,那就是关于江亚轮沉船的事情。
一抖开报纸,他就直奔着去看这件事的进展了,申报上是报道的最为详细的,还附带了遇难者的图片,廖语声直看得不忍卒读。
廖语声刚埋头没看多久,范荣再次匆匆而回,神色间已经很有些慌乱的成分了。对于一贯沉得住气的范荣来说很是少见,廖语声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看到。廖语声这才敏感回忆起,范荣昨日似乎就有这样的慌乱,只是当时以为是冲着自己,没去多想,此时想来倒也不完全是。
范荣居然没来得及和廖语声应有的寒暄招呼,只是定定立在客厅有些愣神,身上同样被雨水浸湿,雨水沿着风衣外套的边边角角,滴落下来。
廖语声抬头看了看范荣正要说话,范荣就开了口:“廖先生看过我们少奶奶了吗?”范荣说着抬头看了看楼上,同样有些愣神。
廖语声把报纸搁到一边:“还没有,赵妈说她睡着了。“
“哦。“范荣茫然点了点头,看着廖语声手中的报纸,依旧愣神:“廖先生也知道吧。”
廖语声点了点头:“知道,估计这个时候,全上海全中国都没人不知道的。”廖语声听出范荣言辞间的悲痛,心想他如此同情那些遇难者,倒是想象不到,不由得更对其增添了几分钦佩。
却听范荣缓缓叹了口气:“你没告诉少奶奶吧,她知道后肯定受不了的。“
廖语声一愣,笑了笑,摇头道:“我不会没事跟她说这些的。”心想她最喜欢悲天悯人了,听了只怕又会触景生情,平白无故伤心难过一番。
范荣瞧了瞧廖语声明显不明就里的神情,叹了口气。范荣和文从义一样,都是自觉无事不可由自己掌控的,见不得唉声叹气的作风,今天不知怎么来,竟连叹只叹的。而且叹息中都含着深深的忧心。
“看来廖先生还不知道,我们少爷也是坐这趟船回宁波的!”范荣看着廖语声明显震惊不已的神色继续道:“我昨天一早就知道了,看少奶奶的样子一时不敢告诉她。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呆在吴淞口,没见到少爷。”
“那现在怎么情况?”廖语声的心只往下沉,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许兰秋得知后能不能接受得了:“华孚一号,二号,和张翰庭的金利源,还有几艘船不是都救起来好些人么?”
范荣轻轻摇了摇头:“我去问过了,没有问到。已经派人找了一天一夜了。”范荣顿了顿,又道:“招商局派人去打捞了,剩下的今天早上要是再没消息…范荣不想说下去,他不想从自己口中得出文从义没有机会生还的论断。
廖语声也看向了楼上,不知道该如何对许兰秋说这件事情。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自然不能瞒她。
“语声哥,你又来了。”许兰秋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旁边的廖语声,自己也坐了起来,廖语声还是一样的帮着把枕头靠了靠,回身又定定坐着,说了句有些迟的话:“你醒了。”
许兰秋看着廖语声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语声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廖语声果然有走神的痕迹,阿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我只是在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彻底康复。”心想许兰秋终于不再只是哭一种表情了,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许兰秋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最后只是神色平和道:“我没什么事,已经没事了。”虽如此说,但气息还是微弱的,似乎想努力提起气力却还是有心无力。
“兰秋,”廖语声看着许兰秋的样子还是说不出来,最后只是说道:“等你好了,语声哥带你到别的地方透透气,散散心,如何?外面许多地方都比上海要广阔得多。上海没有地方可以奔跑,没有我们在广州的山坡,其他许多地方有更大的山坡。”
许兰秋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在想着什么,呆呆出神。
廖语声轻轻笑了下:“怎么了,你不愿意吗?”以为许兰秋已经在畅想了。
许兰秋确实想到了广州的小院,想到了屋后的山坡,凉风习习的秋天,他们一起迎风奔跑的画面,但很快又轻轻道:“他也说要带我出去散心。”廖语声差点不假思索问出是谁,但很快就明白许兰秋所指自然是文从义,想到文从义目前的状况,试探问道:“兰秋,不知道从义什么时候回来?”
许兰秋有些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不知道。”似乎不怎么关心的样子。
文从义知道以许兰秋的心性不可能真的漠不关心,只是心中对于文从义的恨意一时还难以消散而已,但还是决定暂时不说的好。于是又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和许兰秋聊了一会,只怕许兰秋耗费太多精力,亲见许兰秋吃完午饭后就离开了。
第三天下午廖语声再次来到楼上,还没和许兰秋说上几句话,范荣就有些火急火燎的上来了,看着二人带着轻轻欢快的语调交谈的情形,心中就有些气:“少奶奶,你身体还好吧。”
许兰秋看了范荣一眼,只点了点头:“还好。”范荣见许兰秋对自己说话的语气神态大大不如廖语气,更是有气,也顾不得许兰秋受不受得了,事实上他已经有些生许兰秋的气了,心想,少爷在的时候那般哄着你求着你,你都难有好脸色,如今对着他倒是笑逐颜开起来。直接说道:“少奶奶知道少爷坐的那趟船吧?”
许兰秋也不看范荣,淡淡道:“他坐那趟船,关我什么事。”
范荣一凛,他还怕许兰秋受不了呢,原来她根本就没当回事,心中更是愤愤不已。眼睛看了看廖语声,原本还很有些感激廖语声的,毕竟是他劝解开导,许兰秋才肯吃饭的。但或许是此时文从义的事让他很有些失了方寸,也不再觉着廖语声是安得什么好心了。
“少爷乘坐的是江亚轮,大前天晚上刚离开上海没多久,就已经遇难沉船了。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还没有少爷的消息。”
范荣一直盯着许兰秋看,廖语声也是一样,许兰秋明显顿了顿,身体也颤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但最后吐出的话语,却是:“是吗,”就没有下文了。
范荣甚至还等了半分多钟,但许兰秋就只那么两个字。他有些不敢相信,以为许兰秋对文从义的感情得知后必定会发疯的,却不想只是如局外人一般,带着些漠然,不相信的语调,吐出那样等同于没有的两个字。范荣最后甚至忍不住从鼻翼中挤出一声有些重的冷哼,又看了一眼廖语声就下去了。
廖语声看着呆呆的许兰秋,安慰道:“现在还不知道情况,你不要太担心。”
许兰秋还是局外人一般的语调,轻轻道:“我担心什么,随便怎样好了。”
廖语声也有些不理解了,但许兰秋的冷漠也不是装出来的,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许兰秋确实不是装的,但是当晚还是又失眠了,只愣愣在床上坐了一夜。脑袋木木的,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转动不了,似乎又不能完全停止想法和转动而休息。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下雨了,空剩一阵阵清风吹刮,扫卷起院中的梧桐树叶贴敷在玻璃窗上,粘住了一般,不得落下,一层盖过一层,仅有的一丝光线也被密不透风的树叶遮盖得暗无天日了…
许兰秋心底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叹息完后,许兰秋才发现,自己又神游了!已经十二月初了,她的大正小正走的时候都已经是十一月末的时节,在这里已经是冬天的景象了。她还又以为这里是在广州,尚在深秋呢!
念及大正小正,心头的伤疤再次疼痛阵阵,疼痛难忍之际,甚至冷冷的想:“也好,他去了就去了吧,正好可以陪他们。”这样想了之后疼痛非但没能减轻,反倒愈演愈烈了,最后不得不匍匐到被褥上,再也直不起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