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义接完老大的电话,又找来范荣交待一番,接着又电话到赌场嘱咐一番文风,待诸事安排妥当,才又缓缓上了楼。心里只想着后天自己出发去宁波后,许兰秋该交由谁来照看才真能放心。
文从义上去的时候,许兰秋居然已经睡了。文从义走到跟前发现她似乎还吃了一碗粥,又能自己溜到被窝里睡着了,消失了一个多星期的笑容,终于由心溢出嘴角,渐渐放下心来。
文从义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稍稍睡一个连日来都不曾睡过的好觉,不想还是被什么不妥的事情突然惊醒了。
文从义猛的坐了起来,本能往旁边看了看,顿时惊惧交加,许兰秋不知道何时已经不在了那里。
“兰儿!兰儿!”文从义明显能感觉到心底有个什么东西,如长蛇一般慌乱的游滑着,不得停止!
“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文从义不及喊出声,却被一阵低沉婉转的歌声给拦住了。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歌声悲伤浓郁,却是许兰秋清脆如雨滴翠玉般的声音,一摔就能碎溅成几瓣!
文从义追随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到了书房,透过书房的窗户,清晰可见黑夜尚未被白昼完全涤荡开的晨曦中,许兰秋正坐在大正的墓碑前低低的唱着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许兰秋的歌声很美很动人,但也有些太过凄然欲绝,让人听了忍不住想要默默流泪的感觉。
赵妈等人,有的比许兰秋起来早的,做工的时候都被许兰秋的歌声引得流泪不止。没起来的也都被许兰秋的歌声唤醒,穿衣服的时候都有些沉重拿不动。就连伫立在院旁那些肃杀杀的男人们听了,鼻头眼角也尽是酸楚。
文从义和许多人都知道,那是许兰秋常和两个孩子一起唱的歌曲,而且就坐那旁边的秋千凳上,拍着手,荡着腿,欢快温馨!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如今一样温暖动听,只是少了稚气未脱的欢乐和声,却又多了哽咽啜泣的哀伤伴奏!
文从义明白了,难怪她会突然肯乖乖吃饭肯听话睡觉了,却是为了能有气力祭奠她心爱的孩子!
许兰秋的歌声也唤醒了尚在贪睡的太阳,她一下子从某个地方拉开了天幕,跳了出来。先前还是黑白掺杂混合着的混沌,顿时便彻底过到白昼了!
阳光透过园内园外的梧桐树影,一丝丝渗透了下来,柔软的倾落围绕到许兰秋的身体周围,似乎也在怜惜的慰藉着许兰秋伤痛破碎的心,想要给到她温暖,想要给到她安慰。
“妈妈的手,细又长;爸爸的手,大又宽。哥哥的手,嫩又胖;弟弟的手,巧又香。”
“妈妈的眼睛如湖中水,清澈澈!水汪汪!爸爸的眼睛如空中阳,温暖暖!深邃邃!”
“哥哥的眼睛是天上月,柔和和!白亮亮!弟弟的眼睛是天上星,璀灿灿!闪晶晶!”
“妈妈的笑容如秋风,爸爸的笑容似旭日;哥哥的笑容若春天,弟弟的笑容比彩虹。”
“……。……。”
这首歌曲大概没有人能比文从义更加感同身受的了!
那是许兰秋刚企图教授两个孩子认识一些事物的时候,自己编织的一首歌曲。
文从义倾听着她美妙的歌声,往昔的一幕幕都浮现在脑海心田!
许兰秋每次唱到“妈妈的手”,就会轻轻摇晃着自己纤细的双手,然后唱道:“细又长!”;唱到“爸爸的手”,则会指着或直接起身多文从义旁边,拉过文从义的一只手翻转着给两个小家伙看,不顾文从义好笑的神情,自顾带着调皮的神色唱道:“大又宽!”。
待唱到“哥哥的手”,她便会拉过大正胖乎乎白嫩的小手,左有轻轻摇摆,唱道:“嫩又胖!”,而大正多半会被许兰秋的赞美逗得不好意思的缩回手,搓着小手或拍打着小手,欢笑着为妈妈伴奏。
“弟弟的手”呢?多半还是没有唱到那去,小正就急不可耐的将两只小小的玲珑巧手伸了过去,只递到许兰秋的鼻尖,似乎要她嗅着他的奶香,所以许兰秋才会唱道:“巧又香!”
许兰秋唱过四人的手后,又会指着四人的眼睛,各自描摹一番,吟唱一番。甚而笑容,眉毛,鼻子……
文从义的脑海心底顿时被一幅幅温馨美丽的画面包裹缠绕,那里面清晰都有着自己的身影,自己的欢声笑语!却为何总觉得那是来自天堂的,此生都不曾有福气享受过?
这般温馨和着悲痛,温暖混着哀伤,欢快交织伤痛的歌声,被许兰秋吟唱的如此到位!如此层次丰富,错落饱满!
自己都被深陷其中,仿佛一下子成了一片全身涂满胶水的双面胶。一面想要牢牢贴着往昔的温馨,温暖,欢快;一面却在死死奔向今朝的悲痛,哀伤,伤痛。
彼此矛盾纠缠着,拉扯着,顾此失彼,难以两全!几乎不能清晰的分清界限,不能彻底弄清往昔今朝的区分!
文从义就那么一点点滑落身体,直至滑落到书房的地面,靠墙坐在地上,也如许兰秋一样,沉浸于深深的哀痛,不能自拔!
许兰秋每唱一句便哭一阵,歌声中早就被她加入了自己哭泣的音符,不再能有歌声本来的面目了!
许兰秋低吟婉转后,只抱着大正的墓碑沉沉哭诉,好一会才有吟唱起来: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飘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小院一座,栀子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山丘小坡,细风飞筝,已是最大乐,已是最大乐!虽也有拌嘴,虽也有伤感,虽也有寥落,却是无伤大雅的过!依旧欢欣开怀多多!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
“大正,还有远方的小正,你们没有听过妈妈唱这首歌吧?”许兰秋唱过一遍后开始对着大正的墓碑低语:“这是妈妈的童年,妈妈的儿时,你们以前不知道,妈妈还没来得及唱给你们听…”许兰秋说到这里又是泣不成声的一番痛哭,好一会才稍稍控制住抽搐:“今天就唱给你们听,你们都已经做了小天使了,在天上能看到小时候的妈妈,也能看到现在的妈妈,对不对?”
许兰秋抬头对着天空中静置顶端的两朵小白云,似乎就能看到大正小正卧在云端,托着小腮,扑闪着可爱的眼睛,偷瞄着自己甜笑一般。本来不断倾落的泪水中都能映照出无数个小天使,含着笑意滑落许兰秋的脸颊…
“你们都听到了吗?若是听到了,就冲妈妈笑一笑,妈妈虽然离得你们远了,却还是能感觉到的,你们笑了,妈妈也就笑了,你们笑一笑吧…”
大概是上天终于也有那么一丝情感,原本它是想放晴一日的,却因为许兰秋的伤痛泪水太过浓郁化不开,也被熏陶浸泡的哀伤了。
一向灿烂不知忧愁的太阳也忍不住想要哭了起来,顿时推出乌云为其遮羞,唤来秋风为其消音,自己则躲到乌云秋风的背后,哀伤了起来…
满园的人,连带院门旁边的那些人都偏着头,凝着神,倾听着许兰秋和着哭诉的歌声,伴着歌声的哭诉。
范荣本来是能有些事情需要出去的,此时却不愿出去。如同楼上书房的文从义一样,只想倒坐在某个角落,静静听着许兰秋的歌声,切身感受她的悲痛!
摆放碗筷的人,碗筷上都沾满泪水;端着汤水的赵妈,汤水中也混着泪水!
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却无人肯动一动筷子,无人来问津!相比许兰秋的歌声,它们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整座文公馆似乎一下没了人声,除了许兰秋的歌声;一下子没了交谈,除了许兰秋的低语;一下子没了动静,除了许兰秋的哭泣!
充满了整座庄园,延续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文公馆已不是尘世间的文公馆;这一天,它只属于一个痛不欲生的母亲,与一对既成天使的孩子,人间与天堂的交流所在,对话所在,吟唱所在!
而这所在的所有人,所有生灵,都只是他们的陪衬,都只是他们听众,不得不噤声!
“风呀,你要轻轻的吹;鸟呀,你要轻轻的叫。哥哥要睡觉了,弟弟要睡觉了!哥哥的眼睛闭了,哥哥睡着了!弟弟你也要乖乖的,学着哥哥把眼睛闭了,把觉睡了!”
……。
文风还未完全踏进院门,就被一阵哭泣的歌声吸引蛊惑得定住了脚步,一下子站的比园中的梧桐树还要笔直。
他早就从院门各人脸上读出了这一日的文公馆的不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表情,一样哀伤,一种泪水!
“Sweetandlow,sweetandlow,Windofthewesternsea,Low,low,breatheandblow,Windofthewesternsea!”
“Overtherollingwatersgo,Comefromthedyingnoon,andblow,Blowhimagaintome;Whilemylittleone,whilemyprettyone,sleeps。”
“Sleepandrest,sleepandrest,Fatherwillcometotheesoon;Rest,restonmother‘sbreast,Fatherwillcometotheesoon;Fatherwillcometohisbabeinthenest,”
“Silversailsalloutofthewest,Underthesilvermoon;Sleep,mylittleone,sleep,myprettyone,sleep。”
……。……。
许兰秋已经开始唱起各种摇篮曲了,有她自己编织的,专属于她和两个孩子的,也有来自民间被无数人传颂的。几乎所有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像。
许兰秋的歌声似乎是蘸了魔力的墨水,使得所有身处其中的人,一下子都染回到了童年,做回了孩童!
而许兰秋则一下子成了他们记忆力或幻想中的那个母亲,只想听着她的歌声,体会她的疼爱,置身她温暖的怀抱,流着幸福的泪水,就此无忧无虑的甜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