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许家在镇子的最南端,穿过蜿蜒的青石板铺就的肠道拐过一棵老树便看到一处不大不小的院门,院门外面不远处就是阡陌,许家虽在城镇也只如在乡间一般。院子不大,许兰秋刚推门就听到小五和母亲的争执声,其中还夹杂着小五若有若无的哭泣声。许兰秋不用听也能猜到,这必定又是为了小五那桩莫名其妙的婚事。
事情的原委许兰秋并不十分清楚,只记得那年她和小五都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双双出落得像屋后山坡上早春的葱草一样青涩可人。笑容灿烂得连蝴蝶和鸟儿见了都要追逐很久,穿梭在田埂金黄稻田间翩跹。常年在外的父亲经过短短的停留又将启程了。不过这次却是要去济南探望远方的表叔,要带一两个孩子去给表叔看。
“济南还有表叔么?”许兰秋心中有个大大的问号。
许兰秋很希望父亲能带自己去,因为她想要更多的时间和父亲在一起,当然小孩子好奇的心性恐怕占据了更重要的原因。所以她早早的就穿戴整齐跑到院子中央的栀子花树下立着,她觉得自己一定像个小仙女一样美丽。
直到现在她依然能清晰记得当日的情形,因为那是许兰秋记忆中全家人最后一次齐整的聚会了。大哥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正看得出神。三姐独自坐在秋千上快乐的荡阿荡,二姐和小五正在为了一件小事争吵。父亲和母亲从里屋中出来,叫了大哥,小五,口中念了念二姐和三姐的名字,最终选定了大哥和小五。待散落在院中各人散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不大的栀子花树下怯生生的许兰秋。
因为赌气,许兰秋决定在父亲带着大哥和小五出发的当日不去送他们。
即使是几岁的小小少年也是渴望被正视的,如果你忽视他太多,他必定会有一天采取非常手段来惩罚你以达到引起你注意的目的。
当然,那个时候的许兰秋比秋天旷野的天空还要明净,是想不出太多花样的,顶多就是躲到屋后山坡外的小树林捉蝴蝶。
不过,即使如此,许兰秋终其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当日的任性,因为她就此失去了最后一次与父亲短暂相聚的机会。
数月之后,大哥和小五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家中。许兰秋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大哥的神情,没有痛哭流涕,甚至没有任何哀伤,眼神甚至比平时更坚毅明亮。
许兰秋曾一度觉得大哥过于冷血,因为他当时只有十七岁,面对丧父之痛能如此淡定不能不叫人联想到人性层面上来。
后来,许兰秋慢慢长大了,也渐渐体会到大哥当时极力隐忍的悲恸。因为在日后的日子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作为全家唯一的男人,毫无准备的支撑起整个家庭。
好在许家的几个儿女几乎没有哪个是一定需要别人照顾才能过活的。二姐甚至在很多地方比大哥还要厉害十几倍,不但同大哥一样靠着做各种各样的兼职供读学业,还能有结余的钱寄给母亲。就连一向柔弱的三姐也凭着与生俱来的才华,成为各大文刊的常客。
就这样,许家稍长的三个孩子凭着各自能力,竟相互扶持着奇迹般都完成了各自的大学学业。至于剩下的许兰秋和小五,还有一位能干的母亲,她捡了乡间几块因为主人搬迁而荒芜的田地,靠着终日忙活也能将两个小女儿养得很好了。
等到许兰秋和小五长大的时候,光大哥和二姐寄回来的补贴已经够大部分家用了。失去顶梁柱的许家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她有时候想其实越是平凡的家庭越能见证人性的伟大,当然在那样一个变幻莫测的年代,平凡反而是最大的奢求。
许兰秋进房门的时候,透过厅堂的窗户瞥见母亲身后墙上悬挂的父亲的遗像,心微微抽搐便不再抬头看。
十四年了,对于父亲的死,许兰秋并没有刻骨铭心的悲恸。在她记事起父亲便很少有长时期在家过,即使在家和她温存细语的时间也少之有少。所以父亲对于她的印象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分量可能未必有大哥来得重要。然而内心深处却是极为看重和渴求的,自从父亲离世,她便总觉得自己比同龄人要少了些什么。
后来世事动荡,很多人在战火中死去了,她便也接受了这样的亲人间骤然离世。
父亲的死因,当年年纪尚幼,家人又有意不愿说的样子,故一直到现在许兰秋也没有十分明了个中情由。但有一定却是清晰无比,与父亲的死讯一起带回的还有一纸婚约。婚约的指定之人就是厅中与母亲争吵的小五。
通过多年断断续续的了解,当年的情形似乎是父亲一行在去济南途中惹上了祸事,最终由广州的大伯出面与上海姓文的一家的公子结了亲才算平息了事端。也就是说当年,三人不曾出广州便折回了。可是为何会耽搁数月之久,父亲后来又怎么出事的,大哥却不愿意多讲,只说父亲染病,在广州医院治了几个月没治好的。
对于这样的说辞,许兰秋一直是不太相信的。后来也到广州念了大学,常到大伯家来往,也曾询问此事,大伯要么摇头不语,要么就顾左右而言他,终究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后来透过二姐的言语和对小五的态度隐隐感觉父亲的死跟小五是有莫大关系的。知道这层后,许兰秋便断了追究父亲死因的念头,只剩下对小五婚事的好奇。
对方是上海一家文姓的大族,据说还是上海帮派中有头有脸的头目人物。广州也有帮派,而且与上海大有遥相呼应之势。所以,许兰秋虽然不关心世事,但在那样一个年代,又是广州这样一个大革命爆发所在,风云变幻之地,终日接触大伯这样的人物,是不由得她不见识一些事情的。每次在报上看到广州帮派之间私斗砍杀便隐隐为小五担心起来,但这担心中似乎夹杂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许兰秋不敢静下心来捕捉,她不想去求证自己内心深处对小五的憎恨。
院中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本来当初说好等小五十八岁满了便嫁到上海。如今都十九了,小五却还没有嫁的意思,为此母亲和小五已经吵闹一年有余了。
只听母亲声音渐渐清晰:“五啊,前年你说非要等你满十八。满了十八了,你又说还要等你念完书。如今书你既然都不打算念下去了,那就正好趁机嫁过去,不是很好吗?你还推三阻四的,你到底在不乐意些什么啊?”
小五带哭的声音回答道:“妈,我都跟您说了我不想这么早嫁人。”
“还早啊,都十九了。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出生了。”
“妈,那能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了?”
“你那什么时候,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什么时代?什么时代那女人到了年纪也是要嫁人的,还能不嫁人?”
“嫁人也不能这么逼人的呀!再说了那大哥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二姐也快三十岁了,三姐也二十四了,还有小四。一个个的,哪个不比我大,你有本事怎么不去说他们,就知道拿捏软的在家逼迫我。”
小五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正好说中了母亲的心病:“你给他们比,他们个个都是不想好好安生过日子的,难道你也要学他们瞎折腾?”
母亲的话将许兰秋也说进去了,门外的许兰秋听了却也并不觉得不妥。也不和二人招呼缓缓步到小院左边自己的房间,东西一丢便开始拿出书随意的翻看,母亲和小五的争吵还是清晰可闻。
小五嘟囔着:“反正我就是不嫁嘛!一家人都跑外面了,就剩下我陪你,您难道就忍心将我也赶到上海那么远的地方,到时候想见上一面只怕都难上加难!你就满意了?你真忍心。”
小五的话说的很到位了,母亲不好再说什么,可是这是当年定下的,怎么能擅自更改呢,说心底话她比小五更不愿小五远嫁到上海。为此她在梦中特地跟许父谈过,说能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将这么亲事推了,许父态度很明确,能有什么办法,那是当年的承诺必须兑现,许家不能失信于人。许父虽去世多年,她却常在梦中与他像平常一样的叙说家常,她扭不过许父的嘱托,也不能违背,只有想着法说服女儿。
“上海那边都催了好几次了,说还算不算数了,不知道该不该准备婚礼,你这不是叫妈为难吗。”
小五借机道:“那不是正好,你就告诉他们我们反悔了,当年的什么狗屁约定统统不算数了。”
母亲尽可能使自己的表情变得严厉:“那怎么成啊?!“
“怎么不成?我当时才多大就把我们的婚姻幸福都定了,就一个承诺,也太儿戏了吧!我是不会答应的,你叫他们…”
母亲喝道:“什么狗屁承诺,那是你爸爸对人的承诺,你爸爸素来都是一言九鼎的,你要他死后不能瞑目吗?”
小五见母亲真的生气了,暗自后悔不该戳到母亲的痛楚,不该提到父亲,只好又转到母亲自身,带着撒娇带着哭泣无比委屈的喊道:“可我真的不想嫁嘛!你真的忍心叫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对方还是什么帮派的人物!那会是什么样的人阿!连张照片都没见过,还指不定是多么凶神恶煞的模样呢!会好好对待我吗?你就忍心叫女儿以后都不开心吗?”
小五再次说到母亲的痛楚和担忧,扶着凳子连坐了两下才坐上,只是摇头叹息。
(五)
小五见母亲不再言语知道今天又逃过了一关,悄悄的退了出去。心想只要自己坚决不愿意母亲是不会强逼她的,可是她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这是父亲的遗愿。想起父亲的样子,二姐的话很是到位,咱父亲只要咳嗽一声便能将屋上的灰尘震落!当真贴切不过。所以在家中她再骄纵不怕任何人,却唯独对父亲很是忌惮。虽然父亲早已离世多年,但余威尚存,只要是父亲的遗愿没谁敢违背,除非是素有主张的大哥或固执己见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姐。路过许兰秋房间的时候她隐隐听到一阵轻轻的欢笑声,侧头一看却是许兰秋不知道在看什么书忽愁忽笑,很是陶醉的样子。小五心中愤懑:“哼!我都快要被逼死了,你倒是高兴的很啊!”
许兰秋对窗外憎恨的眼神丝毫没有察觉,她正在读二姐送给她的一本书中的一首诗,想着二姐送书给自己时飞扬洒脱的神情,钦慕神往却自愧不如!
听到小五砰的关门声,许兰秋也不去在意,头都懒得抬一下。许家五个儿女出走了三个,剩下的两个却是最貌合神离的,许兰秋有些想念几个哥哥姐姐。许家一连出了三个激进分子都能安然无恙,估计也是凭借了大伯和姐夫的庇护。
许家在广东百余年来颇有声望,前前后后出了一些掌握时局的重要人物,大伯家的几个堂哥堂姐更是大革命时期的激进分子。许兰秋家这一支是到近几十年才从江汉平原搬迁至此的。在这样的一个大家庭里又是在广州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受到熏陶感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许兰秋对此却并没有理清头绪,心中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却又都落不到实处,空荡荡的。
晚上躺在床头正好能够看到上半夜的月光偏移而过窗棂,撒到自己的面上,清润柔和!连带院中大水缸里的清水似乎也被月光映彻得到了天际云端,微波阵阵荡漾!
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荡!
许兰秋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此时自己正躺在月中观水,抑或浸卧在水中赏月,还是身处梦境心在尘世!
“你让我睡觉好不好?我说了不嫁,不嫁!”
“五啊,逃避不是法子,妈也是故意逼迫着你…”
许兰秋心中一叹,原来自己真的没有入眠!母亲和小五熬豆浆般的互磨互碾又开始了。
对于母亲和小五的争吵,她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母亲总能说出许多道理无奈来,小五更能找到更多的理由花样蒙混过关,叫母亲不得不一而再的托大伯打电话到上海将婚期一拖再拖。
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多,寒暑假最甚,为此小五有时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常躲到最不愿去的大伯家。也为此许兰秋不得不从最愿待的大伯家回到家中的这座小院,因为她和小五只要呆在一处超过三天,必定是要吵架的。而她素来不愿与人争吵,更吵不过小五,只好躲避。
许兰秋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眼睛,事不关己的想要强迫自己安睡。就让她们闹腾去吧,最终还不是以小五的坚持母亲的投降告终!一切终究恢复平常。她自己都自顾不暇,愁煞了人,哪有心思理会小五的事情。想到自己的事情,终究还是难以入眠了。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将所有的平静都打破了。
沉溺在自己纠缠难解梦中的许兰秋在一阵刺耳的哭声伴着雷鸣声中惊醒,起身仔细一听才发现又是小五和母亲在争辩,心里烦闷,又不禁很有些同情小五:“妈也真是,大半夜的还逼迫小五。”虽然她俩自小就合不来,但临到这种事情她还是会不由自主站在小五的立场上。
“哐啷!”外面的雷声和着闪电,许兰秋不有自主吓得一缩,抱了抱身子。她害怕打雷闪电的天气,每到这个时候都是躲到被子里捂着自己,自欺欺人般的寻求庇护的。此时却听外面的争吵声越来越强烈,大大不同于往日,争不过好奇心,终于穿衣打着伞漫步到了厅外窗边倾听。
中途就听小五连哭带喊的叫道:“我就是不嫁,不能改你叫我死好了。”母亲似乎也已经要气哭:“这可是你爹临死前的遗言不能更变。”
“凭什么要我嫁,当时就一定定我嫁的吗?”
“当时就是那么定的,再说了,除了你还有谁。”
“那家里不是还怵着一个吗?”小五的喊叫声和着雨声一泻而下,噼啪敲击在许兰秋的伞上,说的正是许兰秋。许兰秋原本还打算进屋劝阻的,听小五这么一说,顿时止了步子,变了初衷。
“当初说的你,如今怎么好改口?”母亲不似小五那般歇斯底里,还在尽量温和劝导。
屋内沉默了一会,外面的雨点却越滴越大了,滴滴敲进许兰秋的心里,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令人不安。她有些害怕,想躲回到被窝里去,不想听下去了。
“妈,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嫁吗?其实以前都是搪塞你的,我确实还有另外的原因。”屋外的闪电雷鸣愈发凶猛,衬托得小五的语气反倒平静了许多。
“什么原因?”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而且我发誓了,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什么?你,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原本害怕打雷准备离去的许兰秋也充满了好奇停下脚步,等待着小五的回答。
“就是语声哥哥!”小五的声音和着一记惊雷同时而落,不知是为雷声所吓还是被小五所惊,许兰秋全身颤抖了一下。
“语声?他不是和你四姐走得很近吗?”母亲疑惑的语气中有些担心和不解:“再说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呢?”
小五又开始蛮横了:“我怎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偏只准小四,便看不得我,是不是?你就是偏心!”
许兰秋只听得颤抖连连,想要稳住身体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对于小五和廖语声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这便是她心思郁结的症结所在。听了小五的一番直白表述,震惊之余更多的是释然。
“原来他们是真的在一起了!”她不知道,小五怎么会喜欢廖语声。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廖语声时的情形:那个在门口徘徊,身材高高,长着一双和小五一样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却有女孩子一样的酒窝,对着许兰秋说“我就是你的大哥哥”的人。
廖语声对许兰秋尤其好,近乎亲妹妹的好,有好吃好玩的都会想着她,这让备受冷落的许兰秋受宠若惊。许兰秋一直以为廖语声必定是最喜欢自己的,直到她情窦初开,爱意毫无征兆的流露,廖语声似乎极其敏感却要故意将许兰秋的爱扼杀在摇篮里一样,对着许兰秋极其认真又不容拂逆的说了一句和第一次见面一样的话:“兰秋,记住,我就是你的大哥哥,亲哥哥一样的大哥哥。”
如果说廖语声对许兰秋的拒绝让她伤心不已的话,当她看到小五和廖语声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是痛彻心肺!
许兰秋回到老家最大的希冀便是能与廖语声相见,但是廖语声似乎一直躲着许兰秋。
去年过年的时候,许兰秋到处寻不到廖语声,立在门口直等到屋外一片漆黑,屋内燃起的炉火映亮了整个大厅,三姐和母亲以及小五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廖语声最终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和自己一起过年。
直到前不久,离家数月的廖语声突然又回来了。
许兰秋欢快奔到廖语声家中如往常一样拥抱廖语声却被廖语声不留痕迹的闪过,许兰秋才陡然惊觉,曾经的亲密无间早已不复存在,可是廖语声对小五却没有一样的拒绝。
自此,许兰秋便由曾经的局中人成为旁观者。
直到那****亲见廖语声和小五手掌对手掌手指对手指的双掌叠合在一起,许兰秋才真正有失去的感觉。
那是她和廖语声才有的亲密举动,她原本以为,只有她才享有那一权利。她当时看不清背对自己的小五的表情,但廖语声的神情却毫无保留的落入眼中,那是怎样的怜爱宠溺,曾经对自己才有过的笑容!
她痛恨自己的沉默和无言,她不敢上前质问,甚至此后再不敢与廖语声相见。
她更憎恶自己的胆怯和懦弱,为何不敢上前争一争,搏一搏,为何就没有二姐那样敢爱敢恨的心性,亦没有三姐的冷静泰若,就是小五的不管不顾,她也是望尘莫及。
她只会躲在角落里独自伤心,自怨自艾,看着秋色弥漫的天空中一飞而过的孤鸟,念着伤心的诗句: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果然便是不似许家人…
(六)
许兰秋的眼泪不由自主再次流下,全身一阵发凉,她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放下了遮挡雨水的伞具,就那么置身在电闪雷鸣中,任由着自己被雨点劈啪敲打。发际脸庞的湿润也不知是雨水的凝结抑或是泪水的流淌,满身满心都是水滴一般的声音。
“妈,人家都说亲的没有捡的好,当真便是这样吗?”小五的声音好似由地狱还是天堂中传来,虚无缥缈却又刻骨真实,许兰秋又打了个寒噤,干脆扔下了伞,自暴自弃的淋着雨。
母亲一惊:“你,你说什么鬼话呢!”
“妈,你还要骗我们,小四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的,你干嘛厚此薄彼的护着她。”
母亲声音已是颤抖不已:“你怎么知道小四不是我亲生的。”
那近乎默认的语调让许兰秋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许兰秋几乎能听到自己湮没深海的心,用尽全力拚命呼救的声音,却无人来搭救自己,头脑也开始模糊一片。
“这还用问吗?从小到大谁看不出来啊!别人都跟我说了,我们姐妹俩根本不是双胞胎,小四是你抱过来的。难道女儿连个孽种都不如吗…”
许兰秋已听不清二人后面的谈话,模糊一片的双眼随着思绪飘向了十多年前的郊外。
就在小镇的郊外,一群十多岁大的男孩女孩正在池塘边嬉戏玩耍,突然意外就发生了:
一个女孩掉进了泥泞的池塘中,池塘水不深,泥泞却来势汹汹,只将女孩淹到了腰际。与女孩一起的另一个看似还要小的女孩惊呼一声,便冲了下去不顾一切的想要将陷进泥泞的女孩拉起,周围玩耍的小孩都聚集到她们身边观看。岸上的女孩极其瘦弱,不但没有将泥泞中的女孩救起反而自己也扑倒在了泥泞中,深泥中埋藏的杂物将女孩的臂膀割伤,鲜血和暗黑的泥泞混在一起。
正在这时,一群更大一些的孩子风风火火的赶来了,大的十八九岁,小的也有十四五岁,边走边喊着“敬宜!”,那正是先前跌进泥塘中女孩的名字,也就是小五的名字。奔来的是大哥,随后跟来的是二姐三姐,一面拉起小五,一面责备救人的许兰秋,大一些的男孩子更是带着几乎是吼的语气说道:“兰秋,你这姐姐是怎么当的?怎么让妹妹掉进泥塘中的!”
众人一阵忙乎安慰便将小五抱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被他们责备的许兰秋因为救人而渗出鲜血的胳臂。
小五说的没错,她和许兰秋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可二人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品性都毫无相似之处,莫说是孪生姐妹就说是一家人,初见的人也是不信。
许家上下都说小五和哥哥长的像和姐姐长的像,每到这时二姐许敬楠便会突然打破众人的喧嚣,直接指出,我看兰秋最像咱们爷爷和我也最像,给许兰秋很大支持。否则,许兰秋便真要怀疑自己是否果真不是许家亲生。
可是多年来家人厚小五而薄她的鲜明态度,令她的怀疑一直没有消失过。从她记事起类似的事情就不断发生着,哥哥姐姐们宠爱着小五她能理解,不能理解的是哥哥姐姐们对她的冷漠和忽视。
因着这个因由,虽然生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她从小仍然时常感觉孤单。这孤单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尤胜当年,使原本生性烂漫活泼的许兰秋日渐沉寂少言。
“哐当!”一声响雷中夹杂着一记劈啪之声,许兰秋一个激灵,头脑顿时清醒起来,心也好似终于冲破汪洋浮出水面,得到喘息的机会活命的机会。
母亲惊怒交加,抬手打了小五一巴掌。小五捂住小脸呆呆的看着母亲,眼泪哗哗流下:“妈,你居然为了那个外人打我!”
母亲坐倒在椅子上流泪不语却见许兰秋木然走进来,全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颌端,指尖衣角,淌湿了一地,面无表情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吧。”
许兰秋见母亲很是伤心却并不否认,更加心灰意冷:“原来我从小听到的传言是真的。难怪…”许兰秋将难怪拖的很长,似乎明白了这些年自己饱受冷漠的原因。
许兰秋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不仅仅因为这一次的争吵和偶然的回忆,事实上平日里许多事情已经奠定了今日的局面和结果。每年寒暑假她从学校回到家中的第一天母亲还能很好的照面,嘘寒问暖,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慢慢的就发生了些变化,母亲开始关心许兰秋的工作去处和终身大事,问长问短,许兰秋便知道不能再在家中待下去了。若是小五同在,她几乎不会想起许兰秋的存在,所以许兰秋回到家中,只要听到小五同母亲谈话,她不用打招呼,二人也不会想起她。许兰秋这辈排在许家“敬”字一辈,许家几个子女都是按这个字取名,大哥许敬业,二姐许敬楠,三姐许敬春,小五许敬宜,莫不如此!却唯独许兰秋一人例外,明眼人一看便知。
因着这些,许兰秋其实并不太愿意在家待的,可是她又没其他地方可去,大伯虽待她胜似亲生女儿,终究是隔着一层,住久了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也无法做到像几个哥哥姐姐那样,二姐八年前去广州上学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是去闹什么革命去了,革命是什么许兰秋还完全没有概念。五年前大哥也走了,中途来了一封信后便再无消息,直到去年的再次相见。三姐参演完最后一场话剧也离开了广州。这样来来回回的家中便只剩下刚成年的许兰秋和小五陪着老母。许兰秋没有那么多的大志,只盼着快些到毕业的时候,在广州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便再也不回来了,好在离毕业就剩一年多了。想到这些,心中升出即将逃离樊笼的欢乐,同时也为日渐年老的母亲悲哀,儿女一个个都想着离开却没有人愿意留在她身边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吧。
她不愿意相信母亲不是自己亲生,可事到如今,不得不信。
“小五,你不用寻死,我嫁到上海,也算是报答许家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许兰秋说完向许母拜了一拜。
许母站起身子嘴唇颤抖不已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兰秋转身回屋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小五立在一边静静的不敢出声,有些后悔自己将这事抖落出来。她这样做固然是真的喜欢廖语声,嫉妒许兰秋,更重要的是前天在街上听了宋逸的一段话。
宋逸是镇上出了名的混混,经常欺负周边的伙伴,大家都是忍气吞声见着他就绕道走。当日他本想吓吓许家的几个小女孩,显摆显摆自己的威风,不料却碰到比男孩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的许敬楠,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一连几个回合下来反将宋逸吓得屁股尿流灰溜溜而逃。
事后,宋逸便恨上了许家的这几个孩子,尤其是小五。小五本身就是典型的美人胚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圆圆的大眼睛可以渗出秋水来,又是那样撒娇烂漫的个性,在一众普通女子中站着大有鹤立鸡群之势。许兰秋虽然不喜欢她,但不可否认,她是许家最具有贵族气质的人,生来便是一副唯我独尊,众人必定追捧我的架势。而她也确实有一些这样的资本,比如她出众的美貌,比如她敢于不顾一却追求爱情的热烈。这些都惹得附近纨绔子弟想入非非,若不是碍着大伯姐夫大哥一干人的面子和对难惹出了名的二姐的忌惮,像许家这样没有男人的家庭,又有这样惹人遐想的女儿,早就终日不得安宁了。不过他们顶多也就是站在远处吹吹口哨,或是拿着小五的婚事说些讥讽的话,在嘴皮子上逞逞威风。
前天,小五拧着母亲嘱托购买的杂货从镇上往家走,被几个奇臭的人拦住,小五惊恐闪躲之际却听到宋逸的声音:“告诉你许敬宜,上海帮派的老大都是这样的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看到没有。”宋逸手中摇晃的报纸小五是见过的,那是广州帮派之间恶斗而引发的血案。
那些人是那样的丑陋没有教养,她怎么可以跑到上海去嫁给这样的人。上海那么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自小便骄纵惯的她如何能受的了,万万不能去!
想来想去想到了许兰秋,便横下心逼迫许兰秋,暗道:“兰秋,你可别怪我心狠,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可不想嫁到黑帮,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小五想到许兰秋将要代替自己去上海,不免有些愧疚,想着明天向她道歉说些软话,以后也见不上面终究姐妹一场,虽然不是亲生却也有这么多年的感情。
她平日里占净了家人的好处,却依然对许兰秋心存嫉妒。她最看不惯许兰秋老是一言不发对她不理不睬的神色,还有许兰秋自以为看清一却沉默不语的眼神,更憎恶廖语声对许兰秋的青睐有加。还有二姐,老是护着许兰秋的二姐!
放在平时,她几乎想不起许兰秋的半点好来,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东西。可此刻她的心里全是许兰秋的美,其实想想许兰秋也是很美的:温婉淡定,眼神清澈!和三姐有些像却又截然不同,三姐是才气逼人犹如滔滔江水,许兰秋却是兰质慧心好比涓涓细流。虽然有时候显得过于沉寂,却也是性格使然,或许还有自己的责任,但也平添了幽然静谧之美!
想想从小到大,对许兰秋的种种,小五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纵然是再骄纵跋扈的人,内心也是有柔软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总是到将要失去的时候才发现,平日里时常拥有却心生嫌弃的东西是多么珍贵美好!
不想第二天早上敲门的时候却发现许兰秋的门竟是未锁,推门一看衣服都收走了桌上还留一封信。
信是给许母的:
“妈?我当真不是您亲生的吗?可为什么?都说我,像爷爷和二姐呢?大伯也说我和二姐一样一看就是许家的子孙?我知道你们从小便不喜欢我,我走了也算是大家都想看到的。”
小五看完信的时候失声恸哭:“她这是要跟我们决裂!”
信中那么多问号,却没有需要答案的意思。许兰秋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决定就不给你任何机会,不管看到的人同她一样会是多么的心疼。
小五想:“她是真的恨上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