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夏,广州街巷。
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的下起了豆滴大雨,行人一阵慌乱,大多向可以遮蔽的屋檐躲避。有的拿起手中现有的物品,或用双手捂头象征性遮挡,继续小跑前行到各自目的地的;也有先见之明带着雨具,而从容不迫撑开雨伞的;极少的几个满不在乎反而放慢脚步,似巴不得被雨淋的。
许兰秋躲避稍许,见天渐阴沉雨势稍小却没有停的意思,便怀抱着手中的书融于雨中的人群。她可以接受自己被雨淋湿淋病,却不能允许手中的书本受到丝毫损伤。
都说小雨才是真正湿衣服的,果不其然,许兰秋虽依傍着街道旁边的小屋檐,依然不能避免全身被润湿的结果。
许兰秋干脆停了下来,仰头细细观赏着绵延细雨。她最喜欢看那些如丝如绵的雨丝婀娜倾洒的姿容了。每次都不禁心生联想,若是天上果然有仙界,那么这细雨必定是神女旋转舞姿,转动衣阙的结果,仿佛要将仙界的雨露甘泉撒落人间一般。
细雨绵绵的沁润和秋风簌簌的凉爽一直是许兰秋的两大最爱,如诗如画的雪地必定也能为她所喜欢,只可惜广州这里见不到这样的景致。而她最不爱甚至恐惧的是暴风骤雨的天气,一如她喜欢云淡风轻而惧怕心计深沉的人一样。
“若是在晚上,借着街灯观赏会更美一些。”许兰秋伸出小手想要接住雨水,但可惜雨丝过细过弱,都只是由手掌边缘滑过,居然不能沾染丝毫。
你不想沾染的偏要沾染上,你主动去迎接的,它却视若无睹!这是老天爷惯用的伎俩吗?硬生生要世人不能如意,难以两全?!
或许还是自己投入的不够,迎接的不够?!若是整个人置身进去就不一样了!
许兰秋情不自禁就想步入到细雨中享受它的抚慰,它却突然又有变大的趋势了。许兰秋心中一叹:这天气也如人的心和脸一样,说变就变的!心中尚未平复的伤痛再次被掀起,依旧牵扯的阵阵疼痛。
“看来雨一时是停不了的,只会越下越大!”许兰秋觉得应该在雨变大之前冲过去。
就在许兰秋加快速度,准备跑到斜对面树荫下寻求庇护的途中,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许兰秋,等等!”一个学生装的高挑男生叫住了同是学生装束的许兰秋。
许兰秋回头看的时候男孩子已经冲到自己面前,头顶也被一同而至的雨伞遮挡。那是一张有着明亮眼神灿烂笑容的陌生而英俊的面容,情窦初开的少女恍如梦中。
“你是到中山大学看话剧表演的吧,正好我也是中山大学的学生,顺道同行。”男孩子的话语加上雨风的吹拂,许兰秋打了个寒噤,头脑清醒起来:“你认识我?”依稀记得他刚才似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男孩子笑道:“我不认识你,却知道你。”
许兰秋不解:“那是什么道理?”
男孩子仰头做了个无声的灿烂笑容,有几分神秘有几分理所当然:“因为我认识你姐姐呀。”
“我姐姐?”许兰秋不禁哑然,中山大学的话剧,她早该想到,不禁为刚才瞬间的心动羞惭。还好,少女的春心萌动来的无影却也去的无踪。
又是一个想通过自己向三姐献殷勤的人!
三姐的美貌和才情在广州的学校间小有名气,尤其是大学几年间主演了几场话剧后,更是倾倒了无数多情的少年,许兰秋所在的学校经常就有人向她打听姐姐的情况。
许兰秋初始还天真的以为他们真的是热爱话剧,大了些后渐渐懂得,那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慢慢的就也习以为常。比这个人更英俊更绅士的大有人在,便像往常一样心安理得的享受男孩子的殷勤而没有将男孩子本人放在心上。只觉得他声音和三姐话剧社的男孩子还要清亮好听,以至于直到剧院外面分手的时候,许兰秋都忘记问男孩子的名姓。
剧院座无虚席,剧目上演的是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扮演朱丽叶的正是许兰秋的三姐许敬春,她每次出场的时候,都是全场掌声和呼声的再次高潮。除却朱丽叶角色自身的魅力,许敬春本人的因素或许更多。
许敬春是那样的一个女子,温婉美丽,聪慧纤瘦,有着动听的声音和美妙的身姿。不管旁人如何评判,许兰秋一直坚信三姐是许家四个女儿当中最美丽最聪慧的一个。她的美丽淡然恬静却时刻能让你体会到她的激情飞扬,她的聪慧不显山露水,然若你和她彼此交谈片刻,你必定会被她深邃的才情所折服。她和许兰秋一样有着莲花一般洁白的皮肤和乍一看去清纯无比的面容。无论含羞胆怯亦或是微微绽开笑容,都会有隐隐的漩涡隐现脸庞。相比许兰秋近乎纯粹的清澈,许敬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表的动人心魄。一瞥一笑,无时无刻不牵动你的心绪。
许敬春饱含激情的朗诵和全心投入的深情演绎,触动了许兰秋心中的某个柔软地带…台上痴情的罗密欧渐渐模糊,一个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同样的拥有着高挑的身材和灿烂的笑容,不过明亮的双眼中隐含混沌和忧郁,使得他整个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与所有生在那个时代的少年一样,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现实的无比无奈,但心中的希望终胜过脸上的忧虑。
那天,小小的许兰秋像往常一样挎着书包由学堂返回家中,却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大哥哥在自家门外犹豫徘徊。许兰秋问了句:“大哥哥,你找谁?”大哥哥回头的瞬间脸上也绽开了太阳一般灿烂的笑容,定睛看了看许兰秋问道:“小妹妹,你是许兰秋?”映入许兰秋眼帘的是一双满含笑意的大眼睛和小五一样的深深酒窝…
当年的这个场景成为许兰秋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深深镌刻,生了烙印一般,挥之不去。
许兰秋问他是谁,大哥哥说:“我就是你的大哥哥呀!”
就是这句话温暖了许兰秋许多年,也是这句话将孤寂的许兰秋变得温暖明亮,同样是这句话让许兰秋重归沉寂!
大哥哥进门后同大哥母亲谈了很久,期间似乎有轻轻的争吵和隐隐的抽搐哭泣。许家家教很严,尤其是父亲对子女更是近乎严苛的地步。故许兰秋等被告知不许近前听大人讲话,他们便真的不会近前半步,哪怕小孩子对事物的好奇心多么重。
大人们出来后向大家宣布了一个事实:大哥哥是远方的表哥,日本人来的时候全家都遭难了,来投奔咱们的,以后就住在邻近了。
大哥哥对大家都很好,对许兰秋尤其的好,至少许兰秋这么认为。他常拉着许兰秋在田野小径和山道大路上奔跑,从七岁到十七岁,迎风的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大哥哥的手却总是比许兰秋要大一个半那么多。少女的心境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大哥哥却不再像往常一样和少女亲密无间,只对少女说了与多年前同样的一句话:“我就是你的大哥哥。”
同样的一句话,第一次听来如春天般温暖,第二次却恍如冬天般寒冷,只因心境语调的变化,前后却有天上地下的差异,不知道该哀悼自己的不幸,还是赞叹中华语言的精深。
自那之后许兰秋便感觉到了书中所说的失恋一样的悲伤沉默,而其实那都不曾开始过。
耳边雷鸣般的掌声将许兰秋从思绪中拉回,许兰秋也本能的鼓起了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回去的路上,许敬春看了许兰秋的样子一阵嗔怪:“你呀,就是个小傻瓜,我自己演戏都没哭得这么伤心,每次都这样。”
许兰秋心想,我也不是每次都这样的,只不过这次触动心事而已,三姐的话未免失实。不过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透露心迹,哪怕是亲切的三姐。心里只想着三姐这般被人捧着的,哪知道她这样求之难得的心境!
却听许敬春又道:“你和小五就是两个极端,她就从来不看我们的话剧,说台上演戏的都是疯子,台下看戏的都是傻子。按照她的说法,她整天跟着一群激进分子天天上街游行不是更加疯傻。”
谈论对方的是非是女人永远的热衷,哪怕三姐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不过她却有这样一种本事,就是哪怕是数落别人也不会令你感到一丁点尖酸刻薄的意味,这或许就是她能让人倾倒的原因。
许兰秋不愿谈论小五,便借吃饭转移了话题。
许敬春学校不让留外人,吃完饭便将许兰秋送回来。大哥二姐都不在,她便成了家里最年长的姐姐,有了照顾好两个妹妹的责任。偏偏这两个妹妹从小就不是很合得来,长大后更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小四虽然过于沉默内敛,又有些单纯不谙世事,却还安分守己,基本不会生什么事端。所以她真真担心的是小五,小五聪明活泼,做事却略欠思考,许敬春总是担心她会惹上什么事端。
果然,没过几天,许敬春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许敬春正在为摆脱几个悄悄跟随者头疼,她第一次听人夸赞自己美丽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很开心,像吃了蜜糖。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赞美,开始有些见怪不怪了,直到后来,越来越厌烦。尤其是发现许多男孩子直接或间接通过各种方式途径接触自己的时候,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美貌。为此,许敬春尽量低调,不留长发,除了校服基本不穿其它稍微突出的衣服,结果都是徒劳,她越是不加修饰,越让人觉得特别。到后来她干脆听之任之,反正她也知道这些男生都没有恶意而且也不会贸然唐突自己的。不想这次却有个人急冲冲向她跑来,她正自错愕之际却听来人喊道:“许敬春,学生游行队伍里面是不是有你妹妹。”许敬春心中一紧:“怎么了?”
“出事了,听说还开了枪。”
许敬春来不及反应便跟着来人冲出了图书馆,随着骚动的人群奔向出事地珠光里。
(二)
许兰秋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学生在外面申讨了,小五和其他许多游行的学生一起被拘了起来。许敬春周围聚拢了很多人,相互安抚快慰彼此,出着主意。她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发现被男孩子关注也会有这么多好处。小五被拘了,凭许敬春和许兰秋的力量必定是不够的,必定是要借助大伯的。许敬春告诉许兰秋她已经打电话给大伯了,大伯会想办法救出小五的,外面舆论反对声这么大,他们暂时不敢对小五怎么样。
三姐就是这样,越到危机时刻越能看出她的淡定冷静绝非表面的那么简单。
许兰秋后来知道这些学生是到西南政务委员会和教育厅请愿的,结束后有部分学生留下来在珠光里继续商议,被埋伏在此的特务袭击,抓了几十个学生,小五就是其中一个。
许家一直不乏激进分子,且不说大伯家大革命时期的堂哥先驱们。就光许兰秋这一脉就先后有参加黄埔军校的大哥和出走闹革命的二姐。刚刚平复了几年,眼下又出了个斗志昂扬的小五。就连三姐,也是志存高远之人,绝对不会满足于风花雪月。似乎全家就只有自己最为平凡与没用,胸无大志。
小五从拘留处走出来的时候步履还是一如往常的轻快明亮,脸上除了难掩的少许憔悴,依旧是顾盼生姿的明艳照人,眼中的喷洒出来的华彩几乎能沁出琼汁来,两个诱人的小酒窝就像她的笑容一样调皮桀骜。她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无论走在那里永远能吸引周身所有目光的注视。不得不承认除却仅有的淡定不比三姐外,小五的美貌确实丝毫不逊于三姐,更多了几分挠人痒的调皮狡黠。
接小五出来后,三人径直去了大伯家。
一路上许敬春都在温和耐心的嘱咐小五以后不要这么莽撞。小五自然是不会听的,对她来讲三姐说的危险都是刺激。生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又拥有这样年轻美丽的生命,怎么可能让自己悄无声息到销声匿迹。像三姐那样空有美貌和智慧,眼界却太窄,只知道沉溺书本话剧,是她所不屑一顾的。瞟了下身侧的许兰秋,整天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事不关己的样子,几乎没什么特别之处,想想还是二姐那样洒脱不羁的好。
家中的几个姐妹她最忌惮的是二姐但内心最钦佩的其实也是二姐。虽然她心里不肯承认,但不可否认她会在有意无意间模仿二姐的说辞及做事风格,结果要么不伦不类,要么空有其形而毫无其神,总之是面目全非。后来她也学乖了,知道风格不同,学不来也没必要学。还好她生就一副好面孔和好身姿,再加上不安分的个性,走到哪也都是焦点。
许兰秋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对于小五不屑的眼也是神视而不见。
大伯许崇明的住所是一栋年代久远的古朴庄园,许兰秋十多岁后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她和大伯母已经熟的透了,每天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话好说。她们的话题又多是关于小五的,实在没什么兴趣,趁着三姐和小五同大伯母在大厅讲话的空档,许兰秋悄悄退席绕到后花园。
这里是属于大伯和几个堂兄的,有许多奇花异草,全是大伯多年来从世界各地搜罗而来的宝贝,是大伯的心血也是许兰秋最喜欢的去处。
正值盛夏,各花竞相开放得正酣,许兰秋还没来得及欣赏却被偏厅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禁不住怦然心动。
声音的主人叫尹志民,许兰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只是个小不点。那年夏天他和大哥一样刚念完乡学,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同样年轻的人,经常在许家一起讨论着一些似乎是很有意思的问题。许兰秋喜欢拖着腮夹在中间听二人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大伯家,那个时候他和大哥同在黄埔军校。二人身着戎装,并排站在一起像两颗大树,冲着许兰秋微笑。尹志民见到许兰秋第一句话就是:“哟,小四,都长这么高了!”许兰秋闻言羞涩又带着欢喜的跑开了。
许兰秋常听他和大哥还有一些她所不认识的人一起热烈的讨论着一些事情,大概是时局之类的东西,远远的她听不太清。
他们有时欢快拥抱激情满怀,有时也会针锋相对面红耳赤。每次来的人都有所不同,只有尹志民和大哥是恒久不变的。每到这个时候许兰秋便会拿着一本书作幌子,远远的注视着他们交谈的神情,她很喜欢看他们争辩讨论激情满怀的样子,虽然不太懂他们说些什么却从心底非常渴望能加入他们当中。
后来他和大哥一起毕业,一起进入军队,一起打北伐战争,来得渐渐少了,但只要回到广州便又形影不离。
突然有一天尹志民独自跑来却不见大哥,还带了许多如他一样戎装的人,四处翻看似乎在找什么。他立在一旁看了许兰秋许久才问道:“许兰秋,你大哥呢?”许兰秋以为尹志民是专程来看自己的,欣喜之间竟然没有察觉到他已没用平日里小四的称呼。
“大哥,他不是在军队吗?你没找到他?”
尹志民欺近许兰秋近乎都要抵到她的眼面,弯着腰冷冷看着她,好一会才吐出一句:“你真没见过你大哥?”
许兰秋毫无芥蒂的摇头道:“没有呀,还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的时候见过的。”尹志民环视四周忽又侧身低头注视着许兰秋,良久才转身离开。
许兰秋被他盯的全身发麻,她才发现原来他有时候的眼神会这样的冷峻甚至是可怕的!几乎能将人杀死。她此前一直觉得尹志民是一个儒雅的书生或是古代所说的儒将,严厉内敛,温润谦和。
许兰秋看着尹志民远去的背影一时也忘记上去问大哥究竟怎么了,只隐隐感觉他和大哥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从大伯口中许兰秋才知道军中出了大事,许兰秋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有一点很清楚,二人平日里的争论印证成了事实,大哥和尹志民从此分道扬镳了,因为他们各自投入不同的阵营。大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按他们说的是逃跑,那天尹志民正是来追捕大哥的。从此他们二人便成了敌人,至少当时看来是这样的。
再到后来,尹志民娶了大伯家的堂姐,从此许兰秋开始改口喊尹志民为姐夫了。本来应该叫堂姐夫的,但许兰秋本已受不了心中的爱慕成为自己的姐夫,更那堪多一个堂字,于是擅作主张干脆将堂字去掉,各人都道许兰秋与尹志民亲近也没人去纠及此事。
当时许兰秋从报纸上得到结婚消息的时候,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借考试为由躲在学校的宿舍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生几年。蓦得想起一句诗词中唱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念着念着便又哭了。
可是尹志民亲自来送请柬的时候,许兰秋却全然没有先前所想的硬气,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许兰秋能感觉到他虽然与大哥分道扬镳了,但对她这个妹妹的关心却出自真心。许兰秋也不会过多去计较什么信仰主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她的亲人。而所谓的伤感,大哭一场后便也消散的云淡风轻了,毕竟十四五岁的年纪,未曾尝试过真正的爱恋,只是一味懵懵懂懂的相思,能有多少的刻骨铭心。
婚礼办得很隆重,大伯和尹志民的背景必定是有很多人来捧场的。新娘子很漂亮,出洋留过学,是个新派人物,同时又保留了中式的感觉,和尹志民站在一起用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来形容最为不过。许兰秋当时还傻傻的想着站在姐夫身边披着婚纱的堂姐要是换作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些,许兰秋禁不住捂住嘴吃吃傻笑起来。
(三)
许崇明和尹志民出来见到花丛旁蹲着一个白衣裙装少女,手托着腮,表面瞅着一簇花,却是若有所思的怔怔发呆,脸含笑意,梨窝浅漾。二人相视一笑,一个有些见怪不怪的轻轻摇头,一个已是习以为常的含笑不语。
许崇明先开了口:“兰秋,快来看看谁来了。”
许兰秋见大伯冲自己招手,才发现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步出偏厅。大伯身边的尹志民正用招牌式的微笑温暖的看着自己。许兰秋心中一阵颤动,连带声音也有些抖动:“姐夫!”
尹志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看来却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形修长,目光坚毅,棱角分明的脸庞却也能绽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开口说话前总是会先冲你微微一笑,温暖绅士。
许兰秋只顾着陶醉几乎没有听进大伯的话,大概意思是姐夫是来办什么事情的。尹志民问了许兰秋的近况,同许兰秋一起漫步亭台欣赏花园中的花丛。中途下人来叫走了许崇明,许兰秋心下一阵欢喜甚至是窃喜,心想正好可以跟姐夫单独呆在一起了。
许兰秋没有问尹志民关于工作的事情,长大后她基本知道尹志民是在政府部门而且似乎是保密的工作,便不再问。却听尹志民道:“小四,你还不知道吧?你大哥也在广州。”许兰秋没想到还能有大哥的消息:“在哪?”尹志民摇头无奈笑道:“哎呀,在哪,我也不知道啊。只知道在广州。”许兰秋嫣然一笑:“姐夫,你又讲我听不懂的话了。”尹志民回头冲许兰秋抿嘴微微一笑:“小四,你今年多大了?”许兰秋脸上一红,头也低了下去,轻轻道:“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志民由鼻中发出轻轻的叹息:“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起身的时候却又补充了一句:“不懂也好,不懂也好。”
许兰秋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觉得姐夫的世界和她的世界相差着太远的距离。姐夫能够轻易就进驻到她的世界,猜透她的心事。她有时却完全搞不懂弄不明姐夫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姐夫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
许兰秋问了些尹志民最近的时局,比如日本飞机轰炸,比如咱们是不是会跟日本人打仗之类,她知道这一定是姐夫所关心的更是知道的。果然尹志民的兴致明显到了另外一个层次,许兰秋其实都是半懂不懂,甚至有些错乱,但他都一一详细解释,不厌其烦。
许兰秋想姐夫若不从政去大学当教师也必定是很好的老师,因为同样的话她那些老师和同学讲来总是一知半解,而姐夫却有办法用她能听懂的方式,将她本身不理解的东西讲述得一清二楚。
二人一边漫步一边闲聊,直到下人过来叫吃午饭,才一起转过两进庭院去了前厅。
这顿饭因为有了姐夫而吃的异常开心,让许兰秋更为惊喜的是饭吃到半途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是多年不见的大哥许敬业。
许敬业一身西装,和当年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脸上因为风霜的侵蚀更显成熟。笑容依然迷人洒脱,只是多了几分沧桑,也不似以前那般放肆的大笑。原本比尹志民小两岁的他,此时看来倒比尹志民苍老了许多。
三个姐妹的样貌却都发生巨大的变化,尤其是许兰秋和小五。
许敬业凭着记忆准确的叫出了各人的名字,小五和大哥拥抱,三姐和许兰秋眼中含泪站在旁边。
“敬业!多年不见。”姐夫的声音提醒了许兰秋,她记得二人已经势同水火,心中一阵紧张。不想,许敬业也淡淡一笑:“是啊!多年不见。”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许兰秋发现自己担心完全多余,二人饭中融洽平静,饭后又像往常一样坐在远处谈论着什么,恍如当年!
后来从大伯口中得知两个人所在的阵营将再次合作,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声明,却有民众呼声。许兰秋不懂得这许多,只知道姐夫和大哥似乎终于重归于好了。
大哥出现了一次后又很少看到了,从三姐口中知道大哥还在广州但不方便常见面。这之后再见到姐夫的时候他进出都是匆匆忙忙的,但总不忘嘱咐许兰秋最近没事多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后来连大伯也说了同样的话,三姐,小五和许兰秋均被告知暑假不许回家都到大伯家住。许兰秋当时不知道厉害关系,直到外面开始打仗,据说是广东这边和中央在打。
小五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对此嗤之以鼻:“陈济棠怎么能跟中央对着干呢,这不是大逆不道吗?有这力气还不如打日本人去。”许兰秋向来对小五没什么好感,不过这次却从心底觉得小五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三姐却不言语。小五急了:“三姐,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三姐只淡淡回了句:“莫谈国事。”小五看三姐这个时候还在抱着《百年孤独》在那细看,扮了个无奈的鬼脸。
其实仗也没怎么打,许兰秋躲在大伯家的林院中几乎感觉不到战事。三姐还是天天看书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小五却是一天难耐一天,又问不上大伯,眼见着许兰秋似乎还有些好奇心便怂恿许兰秋去外面打听消息。
许兰秋心如明镜:“你自己怎么不去?”远远的看见姐夫进了大伯的书房便道:“好吧,我帮你问。”小五本来懒得好言相求,没想到许兰秋竟然自己答应了,不禁雀跃,还以为许兰秋真要出去,在许兰秋身后喊道:“哎,你小心点。”
没想到许兰秋破天荒的听到大伯同姐夫言语中居然有争吵的意味。姐夫出门看到许兰秋没有如往常一样微笑,径自走了,大伯随后出来也是一声不吭。许兰秋见这阵势不敢再多问,回去胡编乱造了一通,小五可不是傻子很快就识破许兰秋的瞎话,二人不欢而散。
过了一个多月的样子,小五忽然兴冲冲的从外面跑来说领袖来广州了。许兰秋很不识趣的问了句:“哪个领袖?”被小五狠狠教育了一番:“你连那个领袖都不知道啊!?这要搁在以前,就凭你这个一句话就可以叫你人头落地。”说完还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表情急尽夸张。许兰秋赫赫笑道:“你不做演员可惜了。”小五不以为然:“演员有什么好当,尽做些没用的。”
“哪依你看什么才叫有用的。”
“和实践结合,融入到社会大潮中去。”
“演员演戏不也是社会大潮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小五有些不屑:“一个是在虚构舞台,一个是真实社会。怎么能一样呢?”
许兰秋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天天游行示街的也是在演戏了。”
小五见许兰秋有取笑自己的意味便不再费口舌:“口舌之争有什么,我去找地方接近去。”
临了,三姐说了句话让小五很是泄气:“你不是天天都在反对人家,请愿游行的,不知道给人家制造了多少麻烦,现在人家来了你还想讨什么好。”小五听了复又坐回亭中石凳之上,自个在那冥思苦想。三姐轻轻一笑,看了看许兰秋不再言语。
不过小五这个消息却是真实,果然不久之后广州态势渐趋平稳,这次不大不小的战争,许兰秋还未来得及经历就悄然结束了。那时候的许兰秋甚至还天真幼稚的想过可惜的念头。
在这年年底快过年的时候,北方的一座城市西安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连许兰秋这样不关注时事的人都不得不知道的大事。前因后果,当时的许兰秋还不能根据自己的听闻拼凑完整,不过有一点很明确,大哥和姐夫正是由这件事情彻底走在一起的。
之后许兰秋很少见到大哥和姐夫了,不过却又有了二姐的消息,据说之前一直在江西,现在去了南京,不知道从那得来的消息,听大伯说他也不能知道的很准确。
第二年春天,三姐演完最后一场话剧也离开了广州。小五在放假的前一个月就被母亲的电话反复催促好几次,终究抗不住,在放假前一个月回家了。
南方的夏天按说该是万物茂密的时节,许兰秋却没有来的寥落,眼见时局越来越动荡,一放假便也回到了镇上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