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呕吐不止,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也免别人轻看了自己,许兰秋总是强忍着吃两口素菜。但一瞥见桌上其他的肉食便又食欲全无,所幸不再似先前那般作呕的地步。
文家上下本就没有几人果真会细细关心许兰秋的,时日一长,直道清瘦的许兰秋本就是食量极小的,也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那日,许兰秋在院中漫走,见张妈的儿子张力,拿着一把长长的菜刀,正在追着一只咯咯只叫的公鸡,许兰秋内心对于鲜血对于血肉的深深恐惧,才再一次的被彻底激发。
恍惚间,追逐公鸡的张力似乎与拿刺刀的日本人有那么几分相似,许兰秋只看得心思迷蒙,用力摇了摇昏涨的头。
张力左手提住公鸡,右手摇晃着菜刀,向许兰秋打招呼:“四少奶奶,早!”却见许兰秋只怔愣的看着自己,奇怪的眼神中,似乎还有惊吓的成分。
张力自然不会想到他这一再平常不过的抓鸡动作,在许兰秋看来只如张牙舞爪的宰人屠夫一般。还直道许兰秋忌惮手中跳脱挣扎的公鸡,虽然心里暗笑这个四少奶奶胆也太小,连只公鸡都害怕。但为了叫其减少惧怕,为了让公鸡安静,想也没想就往公鸡脖子上狠狠割了一刀,以为四少奶奶就此平复。不想许兰秋非但没有减少害怕,反倒是吓得捂住耳朵,“啊!”的尖叫起来,只往墙边上躲。
许兰秋这一失控,张力真的慌了神了:“这,四少奶奶,您这怎么了这是?”
张力伸手想去搀许兰秋,心思迷糊的许兰秋却一味向外闪躲。张力的好心搀扶在她看来也好比故意阻止,一时又惊又惧,乍一看去,张力似乎顿时成了奸佞的日本人模样,他手中的菜刀也化成了带血的刺刀,奄奄一息的公鸡却是被割了脖子的尸体。
许兰秋一时迷糊一时清醒,既控制不住大叫又不住摇着头试图用仅存的理智挽回自己的神志。
张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更想不到放下刀和鸡就能减少许兰秋的恐惧,一时手足无措,张妈和幽君一众人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奔出。这时,文从义也恰好回来,见许兰秋抱头惊吓的样子,抢先一步奔到许兰秋跟前,一面拉起许兰秋,一面问道:“怎么了?”
许兰秋一听文从义的声音,顿时清醒了几分,只躲在文从义身后,手颤抖着指了指张力,却不敢再回头看。随后赶到的张妈和幽君等见此情形都是一惊,张妈幽君立马指责张力,质问他做了什么,把四少奶奶吓成这样。
张力只张大了嘴巴,一头雾水:“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我刚才就在这杀鸡呢,我…我没怎么着啊,这…”张力被母亲幽君责备的话语和文从义震慑的眼神只吓得语无伦次。
文从义看了看张力手中即死的公鸡和尚滴着鲜血的菜刀,又看了看许兰秋抖动不止的身体,随即明了,向着张力使了使眼色:“下去。”
“我?…”
张妈见张力愣愣的不挪步,喝道:“没听见四少爷叫你下去呢,还怵在那干什么?”
“哦,哦…”
张力走后,许兰秋果然渐渐平复。恢复常态的许兰秋心中既懊悔又担忧,懊悔的是自己的脆弱都叫人看在了眼里,担忧的是自己真的看不得半点血腥荤肉,往后该如何是好。
不想自这日之后,许兰秋果然不再看得到半点荤腥,早中晚三餐都是一色的青菜萝卜豆腐蔬菜,全无肉类。许兰秋欣喜之余免不了纳闷,后来得知,原来当日她上楼后,文从义便找到张妈张力一干人,颁布了严禁在文宅吃荤菜的禁令,就是宰杀牲畜也要到许兰秋看不到的地方进行。
许兰秋得知这一切后,心中升起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眼见文从义竟然也同自己一样吃起“斋饭”,心中生出异样感动,想出声说点感谢之类的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化作低低的咀嚼声。直等到文从义吃完饭,拿起衣物出门之际,许兰秋才忍不住出声喊道:“大哥。”
文从义止步回头道:“怎么?”对于大哥这一不伦不类的称呼,文从义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习惯。
许兰秋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了句等于没说的话:“你出门了。”语气也变得怯懦了起来,随后眼睁睁看着文从义点了点头出门而去。
对于文从义,许兰秋始终有莫可名状的畏惧。不仅因为他透人心底的眼神,波澜不惊捉摸不透的表情,还有他身上看似淡然,若有若无,细细体会却是慑人心魄的气场,叫人无法抗拒,无法忽视!这种感觉和姐夫身上的带几分阴郁的深沉和心系邦国的情怀截然不同。与廖语声毫无杂质的执著,坚持,也自大相径庭。许兰秋弄不清,那是什么。因着不清不明,文从义身上一直有许兰秋想探寻却不敢接触亲近的东西,她将其理解为畏惧。
其实文从义对许兰秋虽态度冷淡,话语却颇温和,且文从义本身硬朗帅气无半点凶恶之态,至少比表面严肃的姐夫要温和多了,样貌神情虽不似廖语声那样纯粹不掺杂质,但也算是坦荡自若,可不知为什么许兰秋就是莫名的害怕,丝毫没有初次见到照片时候的甜蜜。
说心底话,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可是她知道目前自己无处可去,出了这座大宅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心中颇有寄人篱下之感,全然没将文家看作自己的夫家。
白天与文从义见面机会不多,每遇到也只是寥寥数语,他似乎一直很忙的样子,忙些什么却从未听他提起,许兰秋也从未想要问过。晚上,文从义便到书房与许兰秋分开睡,许兰秋心下不安却并不出言阻止,因为她本身对文从义就是害怕的。既害怕又期望着文从义能留下陪着自己,那样她便不用那么害怕黑夜的恐惧,可是这话她是说不出口的,谁叫她第一天晚上那样的尖叫,文从义定是以为她是排斥他的。于是许兰秋便日日开着台灯睡觉,心里又想着文从义在书房,虽不同屋也增了几分胆色便也不那么害怕了,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许兰秋也不是不知道,南京之后她开始变得焦虑敏感缺乏安全感,害怕与人接触又惧怕一个人时候的孤独而期望有人陪伴。她知道自己需要与人交流,可是在文宅没几个能说上话的,而她骨子里其实又有那么几分清高的,这清高使得她无法同文家的任何一个下人交心,那怕是还算熟稔亲密的张妈。算来只有韩伯有几分亲切,可是韩伯只待了几日便匆匆离开,送韩伯走的时候,许兰秋依依不舍的样子甚至超过了文从义等人。到码头大家都止步不送了,许兰秋一人只送到船板,不愿离去。韩伯颇为感动,上船前悄悄对许兰秋道:“孩子,回去吧。四少爷是个好人,你不用害怕,慢慢的就知道了。”
韩伯果然对一切洞若观火,许兰秋默然点头答应,心中却是茫然。每次想依着韩伯所说接触文从义,可一看到文从义看似不经意实则慑人心魄的眼神,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惊慌失措。然若要说在文宅许兰秋最能信任的人是谁,估计也逃不过文从义去,这便是不可思议又无奈的地方。尤其是这次禁荤令之后,许兰秋对于文从义也不似初来时那般害怕陌生了,渐渐的生出一些信任和好感。
因着步步的好感,许兰秋在文从义下楼的时候破天荒的问了句:“大哥,早。”文从义却并未觉得丝毫诧异,只是轻轻点头应了声,回了一句同样的问候便下楼去。
“大哥”这个称呼,是许兰秋第一天见面,慌乱之际脱口而出的,此后就再没有改口过,文从义似乎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后来文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这位四少奶奶口中的大哥便是四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