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秋走的时候,许敬业透过窗户看了许久许兰秋早已消失的身影,眼中似乎出现了许多许兰秋小时候和自己一起的景象。那些曾经以为被自己遗忘,如今才知仍旧清晰印刻脑海的画面,一幕幕,一张张,飘荡在自己眼前,触手可及:
那时的许兰秋应该还不到三岁,通体便如一尊旷世白玉,没有毫厘的瑕疵。若非她偶尔记起来眨动湖水般的眼睛,挥动比白藕还要白嫩的手臂,或许你会以为那只是一尊上天造就的玉娃娃。这个玉娃娃还会在将亮未亮的凌晨,由院中的竹床上爬起,坐在床沿上,就近摘下院中堆放的花生,一颗颗摘了下来偷着吃。等到天亮之际,众人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晃荡着两条小白腿,吃的撑满了肚皮,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得意的傻笑。
那是五六岁的样子,盛夏换作了深秋,自己正在床上睡得正酣,调皮的许兰秋居然不声不响跑过来捏着自己的鼻子,只将自己捏醒。
那是自己抱着许兰秋挂花灯的情景,花灯每次都被许兰秋挂歪或直接扔到地上,但自己总是多此一举的还是要先抱着许兰秋尝试一番,回头再将花灯捡起,自己挂上。
剩下都是她七八岁以后的事情了,许兰秋明显没有以前的开朗活泼,一张比一张沉寂忧郁,尤其是不笑的时候。但总体来说还是无忧无虑的清纯,如一张白纸。许兰秋甚至直到此时还一直搞不清堂兄们是从哪里来的?缘何每家除了母亲都姓同一个姓?这些对于常人来说不用教都懂得的问题,明明聪颖胜于常人的许兰秋却怎么也搞不清楚。
许敬业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两张:一张是他和尹志民高谈阔论之际,许兰秋将小脑袋挤进二人之间,仰着头,托着腮,似懂非懂,睁大眼睛,竖直耳朵,认真倾听的神情。
一张是他和尹志民还有其他许多人,于许崇明的后院,一样的高谈阔论。而许兰秋已是十四五岁的豆寇少女,一样的拖着腮,拿着本书,但明显只是幌子,侧身远远看着众人的神情。温柔含笑,清纯宁静,眼神里或许有好奇,或许有崇拜,还有几分痴痴呆呆,但在许敬业看来,只是比湖水幽潭还要纯粹的清澈,那是从未被人访问过的世外仙境中的湖水幽潭。
许敬业心中一直觉得对不住这个妹妹,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从感情上。而实际上,与他接触最多,关注他最多的,恰恰也就是这个妹妹…
许兰秋上车之前也往楼上看了许久,她没有看到许敬业,却看到了许敬楠,似乎还能看到许敬楠冲自己点头的神情。
许敬楠在当年可算是许家上下最护着许兰秋的人了。许敬业多半只是不管不顾,不会去真的为难许兰秋,也不会为许兰秋怎么出头。许敬春虽然也是喜欢许兰秋多过许敬宜,却很少说在口上。只有许敬楠,总是毫不掩饰的替许兰秋出头,打压许敬宜,打压所有企图欺负许兰秋的人。为此许兰秋最待见的人其实正是许敬楠,比许敬春要来得更为深刻。
许敬楠对于这个妹妹一直是有那么些不放心的,从小担心她被欺负,因为她太不懂得反抗。她的过于单纯和善良,在自己看来简直就是懦弱好欺。
因此,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一直担任着保护她的角色,并对于所有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人不留情面。哪怕那个人同样是自己的妹妹小五,甚至是母亲。别人可以欺负自己,却不能欺负自己家里的人,不能欺负到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长大后,她有了自己不惜一切也要追求的理想和信念,无法时刻陪着她,护着她。心底却未有一刻放下,总是担心她的单纯被人利用,她的善良为她带来灾难,更担心她早已遭受了不测,甚至不在了人世。
今天终于看到许兰秋幸福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是她最没有想到,但却是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许敬楠对许兰秋的感情,便如许兰秋对许敬楠的感情一样,无人可以替代。
“怎么了?”文从义看来一直都没有出文公馆,看到许兰秋回来郁郁难欢的样子,只到亲人重逢过于激动,亟待看清许兰秋底下的脸颊,才发现许兰秋的面前衣襟湿了一大片,许兰秋自身明显是经过一场恸哭的,几乎都没怎么力气,只是靠在沙发上痴痴不语。自己将她搬到怀中,她便也只是任由自己抱着,没有反应。
“到底怎么了?”文从义看着许兰秋,只是试探的询问。
少许,许兰秋才缓缓道:“大哥,你说这些年我若是没有你,会是怎样?若是大哥当年没有去到汉口,若是我当年没能从南京安全逃离,今天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文从义抱紧许兰秋笑道:“怎么又想这些没用的,走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傻瓜,不可能的事情,想来做什么。”
许兰秋却似没有听到,只是轻轻摇着头:“我觉得我自己过得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那是你应该过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文从义心中有些怪责许敬业和许敬楠,心想也不知道他们跟许兰秋说了什么,让她如此神伤,怎么说也是做哥哥姐姐的,难道便不知道许兰秋的心性吗?不知道许兰秋如今的情况是受不得刺激的吗?
果然,不出一会许兰秋便开始摸着肚子说有些胀痛,想要躺下,文从义便将许兰秋抱到楼上,心中的不满只好暂时积压下。
第二天,眼见着许兰秋恢复平静,才向许兰秋表示不满,只告诉许兰秋以后都不准再去看许敬业和许敬楠了。
“为什么?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我想看便看,大哥未免管得太宽了,你自己不去,还要限制着我。”
文从义不顾许兰秋的不满,坚持道:“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看你都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哪里方便出去,别看日本人走了,现在外面还不是那么太平。”
“还有,也不知道你们昨天说了些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把你弄得那般伤心,回来肚子都开始痛了。”
许兰秋听出文从义的不满,颇为委屈道:“我和哥哥八九年都没见了,和姐姐分离也有六七年了,大哥的兄弟姐妹都在近前,自然无法体会我们这般的久别重逢。”
文从义不愿再怪许兰秋,转而温和道:“我怎么体会不了,从杉和我们不是也分离了整整近八年了,我只是不想你伤心难过。”
许兰秋也不怪文从义,只是道:“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见他们便不难过了么?大哥叫我人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文从义上前抱着许兰秋,拍了拍许兰秋的肩头,忽然看着许兰秋问道:“兰儿,如果有一天大哥要带你离开上海,而你的哥哥姐姐却又都在上海,你会因此不跟大哥一起走吗?”
许兰秋一怔,耳边响起了许敬业最后问自己的一句话:“兰秋,假如有一天哥哥和姐姐们都在上海,而文从义要带你离开上海,你是会为哥哥们留下,还是会随文从义而去?”
许敬业看着许兰秋的样子就明白了:“你不用回答,真有那么一天,遵从你心底的真正意愿去做就行了,不用为难。”
“嗯。”许兰秋含泪点了点头。
“兰儿,你犹豫?”文从义见许兰秋迟迟不肯作答,以为许兰秋不愿跟自己走:“兰儿?”
许兰秋看着文从义道:“大哥,文家的根基一直在上海,大哥为什么会这么说?”
文从义道:“此时的上海早已不是以前的上海,将来的上海更加不会是此时的上海。上海不再是上海,文家的根基便也不复存在,甚至可能连根拔起。那时,我们便没有留在上海的依存了。”说着又盯着许兰秋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不喜欢大哥这样做,对不对?”
许兰秋毫不掩饰的点头:“对,我不喜欢更不想。”文从义握着许兰秋肩头的手有些发软,许兰秋却看着文从义认真道:“但若真有这么一天,我会随大哥去的。”
文从义一笑着,近乎有些松了口气,抱着许兰秋,心下大慰。
“兰儿,你一直不喜欢大哥这样的中立,对吗?”
许兰秋:“不喜欢,但大哥抗日还是明确的,并不是明哲保身的中立。我是不喜欢大哥这样,但我心里是真的理解大哥的,若我换作大哥的位子,也会如大哥一样去做的。”
文从义放开许兰秋笑道:“当真?”
许兰秋认真道:“当真。”
文从义又是一笑着抱紧了许兰秋,再无担心,只是他所坚持的不让许兰秋出门,许兰秋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得了他,许兰秋便也只有顺从他的意思了。
事实上,许兰秋根本就没有机会再见许敬业和许敬楠,因为双方和谈很快就没能进行下去,满上海滩的报纸都在流传,说双方终究是要开战的,而许敬业和许敬楠似乎就要或是已经离开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