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故去的许敬春,许家儿女这次在上海算是来了个大汇聚,虽然终没能实现坐在一起吃饭促膝畅谈的地步,到底还是各自见上了面,说上了话的。
在许兰秋的印象里,这次的团圆距离上次全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整整相距了近二十年。而这次相比上次来说,少了许敬春,还少了母亲。
原来当初日本攻占广州之际,许母确实被许敬业转移到了延安,这些年在延安虽过得清苦却也说得过去,至少不必经受战乱的颠簸,然而就在一年多前故世了。
当初在家的时候,若说许兰秋对母亲多多少少有些怨怼,那么这些年过去了,尤其是自己将作母亲之际,对于母亲的理解便来得尤为深刻,也尤为遗憾和难过。身份未清之前她一直以自己不是许家女儿自居,身份明晰后她反而从内心肯定了自己许家女儿的身份。想到父亲和母亲故去的时候,自己都不在身边,这一份遗憾,只怕要萦绕一生挥之不去了。
母亲的消息是许敬业告诉许兰秋的,当时许兰秋去到谈判代表办事处的时候,许敬业正从院中出来步下台阶,不及人通报一眼便认出立在汽车旁边的许兰秋。
他还是在广州大伯许崇明的家里和许兰秋匆匆一会,未及细说便离去了,至今已过去九年了。
眼前的许兰秋乍一看去和当年只判若两人,但越到近处越发现眉宇之间的清纯乖巧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前似乎出现许多许兰秋小时候的影像,笑容灿烂,言辞调皮可爱。
许敬业不禁笑了起来,不再似当年那般爽朗大声,但依旧洒脱。面容间的风霜铺盖了一层又一层,但终难掩逼人的英气。
“四妹!”
“大哥!”
兄妹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许兰秋一闻到许敬业身上熟悉的味道便似闻到洋葱一般,眼泪不由自主滴落了下来,如果她没记错,许敬业上一次拥抱她应该还是在十三年以前。
“小四,都要做母亲了!”许敬业早就发现了许兰秋的这一变化:“几个月了?”
许兰秋红了脸笑答:“快六个月了。”
许敬业看了看许兰秋幸福满面的样子,笑问:“怎么妹夫没一起来?”说着便挽着许兰秋进了屋,一面扶着许兰秋坐下一面倒了茶递到许兰秋手上又问道:“文从义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个大舅子。”
许兰秋:“他…”
许敬业一见许兰秋犹犹豫豫的样子便点头道:“明白。”
许兰秋怕许敬业对文从义生出误会嫌隙,只道:“其实大哥这些年…”
“大哥?”许敬业有些不解,随即明了,许兰秋那声大哥显然与称呼自己时大为不同,点了点头:“哦。”
许兰秋接着道:“大哥或许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追求,他也从不信什么主义党派,但是有一点却是无比明确的,那就是抗日。”
“这点,在日本人在上海的这些年,或明或暗,大哥都是不遗余力,做了许多抗日的事情的。”
许敬业看着许兰秋,发现许兰秋是从心底真心为着文从义说话的,看来这个妹妹和文从义似乎是真心相爱的,这倒是他此前没有预料到的。
“我知道,文从义虽然有些事情有些不拘小节,但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有民族气节。”
许兰秋听许敬业如此肯定文从义终于放下心来,却听许敬业又问道:“敬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许兰秋点了点头:“知道,亲眼所见。”想起三姐,心中还是阵阵发疼。
许敬业:“敬春她也是我们的人。”
许兰秋早有耳闻,据说当年廖语声之所以被顺利从76号营救,也都是许敬春的功劳,不想原来是真的:“对我来说都一样。”
“一样?”许敬业看着许兰秋笑了笑道:“在你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
许兰秋看着许敬业道:“当然不一样,但在抗日的问题上,无论是三姐和三姐夫,还是大哥和姐夫,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其他的我并不十分关心,也不愿关心。”
许敬业点了点头,定定看着许兰秋问道:“文从义也是这么看的?”
许兰秋也不躲闪:“不,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也从未和大哥谈过这些问题,事实上平日里在文公馆,我们是从不谈政治的。”
“是吗?”许敬业的语气里明显不是十分相信:“四妹,大哥这些年太少照顾到你们,尤其是你,你心底在怪大哥吧!”
许兰秋:“怎么会呢,大哥是因为要去实现心目中的理想,情势所逼,不得不背井离乡,怪不得大哥。”
许敬业看着许兰秋又道:“文从义这些年一直照顾着你,他对你一定很好吧。”
许兰秋笑着点头:“大哥确实这个世上,骨肉至亲之外最真心待我,最爱我的人。”
许敬业点头道:“那就好,生为哥哥,真是惭愧。”
许兰秋看着许敬业道:“大哥,骨肉血亲,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许敬业听许兰秋言辞恳切,心下一动,拍了拍许兰秋点了点头:“还没有见过你二姐吧?”
许兰秋:“只在报纸上见过照片。”
许敬业:“你二姐这些年受了许多非人的苦难,见了面若是有什么…”许敬业低了头声音也轻了许多,很快又抬起头道:“不要过细问,她不主动说的,都不要问,免得掀动伤疤。”
许兰秋轻轻点了点头:“明白。”只是当时并没有想过许敬业说的,直到见到许敬楠之后,她才知道,许敬业所说的非人的苦难包含了怎样的内容。
“兰秋,大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小四来了呢!”
许敬楠还是那样热情奔放,许兰秋和许敬业尚在楼道中就听见她极具感染力的声音由门内传出,随即门处闪出一个飒爽英姿的女子,笑容妩媚,六七年了,似乎岁月都遗忘了她的脸庞,没有丝毫的痕迹,然而走近了看,还是能看到光洁的面庞中明显的波纹,和隐隐的哀愁。
或许说哀愁太过于了,但忧郁还是能算得上的。许家最开朗最挥斥方遒的女儿,居然也有忧郁哀愁之态,许兰秋有些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虽然许敬楠整体还是一如既往的英姿洒洒,但敏感的许兰秋还是能从她的眉宇间看出许多不同以往的沧桑甚至是苍凉。
“小四,你都要当妈妈啦!几个月了?”许敬楠将二人领进了屋,打断准备如实相告的许兰秋和许敬业:“大哥你先别说,你们都别说,让我猜猜看。”许兰秋许敬业相视一笑,直看着许敬楠低头在许兰秋的腹部左看右看,最后抿嘴一笑,妩媚之态尽显:“我知道了,不是五个月便是六个月或是七个月。”点了点手指肯定道:“等等,先别说,我肯定是七个月。”
许敬业只笑出了声,许兰秋颔首一笑道:“二姐,这下你可猜错了,六个月都还不到哪有七个月!”心想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大哥只怕不会允许自己步出文公馆半步了。
许敬楠还是不怎么信:“那怎么会?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你人又瘦,没有七个月怎么能这么显怀呢!”说着还在许兰秋的肚子比划了几下,随即又抱着许兰秋的小腰测了测。
许兰秋只是脸红笑道:“你很有经验吗,每个人情况不同罢了,我难道还骗你不成。”
许敬楠还是坚持道:“说不定是双胞胎,要么就是个九斤重的胖头儿子。”
许兰秋笑道:“我这样的身子哪能生出那样的儿子,二姐你倒是可以。若是双胞胎我倒是欢喜,我最近也觉得比人常说的一个孩子还不知道要累多少,或许…”许兰秋只是自顾自说着,忽然发现许敬楠饮茶时被茶盖半遮半露的眼神里有几分没落,似乎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正想着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见许敬业正朝着自己使眼色,许兰秋恍然有悟,敏感的猜测:“大概是二姐至今孤身一人不成!”却听许敬楠放下茶杯坦然道:“姐姐没有这个福分了,一辈子也做不了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