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秋甚至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碧云斋的,直到被阵阵欢笑的声音灌满了双耳,直到被耀眼的灯光眩目了双目,她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鬼使神差般进到了百乐门舞厅。
难道自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传说中名媛?!
许兰秋不假思索的开始在人群中搜索着,想要觅其芳踪。
她这一身清淡的鹅黄旗袍虽也有些沁人心脾的清丽,但在处处都是露背袒胸华华丽礼服堆砌的舞池中,还是显得太过保守太过普通。但也有些因格格不入显出几分反差,沁润出别样风味来。以至于一些好事之徒想要搭讪,都不敢太放肆唐突。
许兰秋没看多久,便有些发晕脑胀,这里显然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她只是暗笑自己的荒唐举动,找到又能如何!
许兰秋暗自摇了摇头,打算放弃的时候,却被什么夺目的光彩突然照耀到了额际,不自觉扬起了头。那感觉就如乌云遮蔽的阴天里,突然就由云层中飘出一抹阳光一般,豁然开朗的灿烂,吸引得人不得不仰视朝拜。
不过,那不是什么灿烂的阳光,却是比阳光还要耀眼几分的女子:舒皓英!
舒皓英由台阶上漫步而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的刻意张扬,许兰秋甚至分明感觉到她还有因为怕引起过多瞩目而颔首的轻盈。
但是满舞池的人还是无一例外的都被她吸引了,有些人甚至放下绅士的身段连连踩到舞伴的脚尖,或冒着被自己女友责难的代价,也要回头张望一番,一饱眼福。
如果说许兰秋还有那么点自信,觉得自己尚是可以照亮一室的烛光,那舒皓英的到来就是随之而来的白昼,她这一抹烛光顿时变得可有可无。
如果说她是一滩溪流,还可以温暖人心,那舒皓英的到来就是汪洋恣肆的大海,再自在的溪流也终被其吞噬,不复存在。
如果说她是一汪还可以解渴的甘泉,那舒皓英就是几经锻造调制的美酒。有美酒的芬芳,试问谁还会选择无味的泉水!
连带许兰秋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是男人多半也是会更喜欢舒皓英这样的,尤其是像文从义这样的男人。
想到这一点她又是沮丧又是自责,看着舒皓英如美蝴蝶一般翩跹在人群中流转舞动,许兰秋觉得她原本就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顿时自惭形秽。
突然,舒皓英似乎也看到了许兰秋,一面和友人耳语,一面朝她瞧了瞧。那样一个随意的眼神,虽然身子还是端方的,但感觉有几经意味的扭转妖娆,连带许兰秋这样的女子见了都不愿移开眼目。
许兰秋有些慌乱,不敢看她的眼睛,想要就此离开,舒皓英却悠然的向她走来。这个时候若再逃离,那也太胆怯了。许兰秋只有强按慌张,就那么定定的站着,犹如一只小白兔等待着大灰狼步步紧逼,有点任人宰割的意味,神情中也隐隐有赴义一般的慷慨。
“许兰秋。”
舒皓英居然是认识许兰秋的,醇芳吐词间是极其肯定的语调。
“你认识我?”
舒皓英清然一笑,许兰秋觉得她的随便一个笑容都能让人黯然失色:“怎么能不认识呢,日本梅机关的小林英浩为了你,把整个上海滩的帮派都给得罪了,最后连命都差点舍了。小报上都有报道过,标题叫作什么来着?”
许兰秋不想这件事情都能传到小报记者的耳朵里,她自己怎么就没看到呢!舒皓英稍一思索便道:“叫作,文公馆的兰秋夫人一回眸,引得日本特务小林把命丢?竟折腰?还是什么的,反正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上面有许小姐的照片。不过今日一见,本人倒是比照片还要清纯几分。”
许兰秋听舒皓英言之凿凿,心想若果真如此,八成是文公馆的人藏了起来,没让自己瞧见。
“怎么样,要不要坐下来聊聊。”舒皓英紧接着就向许兰秋发出邀请,见许兰秋显出犹豫之态,又道:“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我的吗?难道你穿成这样还是来专门跳舞的不成?”
许兰秋被舒皓英一阵抢白,居然无话可说,无可辩驳的跟着舒皓英坐到了一旁。
“怎么样,你是为了文从义来找我的吧。”舒皓英显然是个明白人,一坐下就主动的提起文从义,这下倒是给许兰秋一个机会,否则她纵然说出口,中间也不知道要绕多少弯了。
但是许兰秋并不知道如何抓住这个机会,她直到此刻都没有理清,自己该以怎样的态度面目,对待眼前这位插足于她和文从义之间的人。
“你和他,你们.”
舒皓英见许兰秋踌躇的样子,只觉好笑,坦然道:“我和他的关系除了没有一纸婚约,其他的和你跟他的关系没什么两样。”
许兰秋明明早已猜到,听闻舒皓英这样毫不避讳的言语,心还是又刺得阵阵发痛。
“这么说.”许兰秋有些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她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应该表示不满和责难,但似乎不满和责难的对象应该是文从义才对,她又总不能出言央求舒皓英不要去抢文从义,她怎么都是说不出口的,所以便无话可说。
舒皓英倒是很爽快的不让二人冷场一般,很快就接着道:“说实话,若不是早看了小报,原先就知道的,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文从义的在任妻子。”
舒皓英的语气里明显带有几分不屑,许兰秋终于被激起几分斗志:“你什么意思?”
舒皓英还是一样的语调道:“我实在不相信文从义会娶你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妻子。”不等许兰秋回应,又道:“你看看你这样一幅清纯得都过了份的样子,看来还似不懂男女欢愉为何物的,又怎么能指望驾驭得了男人呢?还是文从义那样的男人。”
许兰秋一怔,不及招架,舒皓英便如诗朗诵一般,绵延不断,曲调悠扬婉转的纷至沓来,根本没有丝毫可以插足的缝隙:
“你这模样,做文从义的妹妹还差不多。”
“或者干脆再晚生十年,投胎做文从义的女儿也是绰绰有余。”
“做文从义的女人?哼,只怕还不够格。”看她那神情没有说“你配吗?”就已经很不错了。
“文从义那样精致的男人,自然是要我这样精致的女人才能相得益彰的。”
“你看看你身上穿的。”许兰秋怔愣之际,舒皓英突然又指了指许兰秋身上的衣服道:“想必就是南京路的百货公司随便买的吧。”
说着又指了指许兰秋搁在椅边的手袋道:“这手袋也是没怎么顾及牌子的胡乱挑选的吧。”
“鞋子就更不用说了。”说着又瞟了一眼桌下,许兰秋本能的移了移双脚。
“头发既不烫也不作修饰,现在的学生都没这么本色的。”
“言谈举止还算得上是个淑女,却没什么特别。而且太过沉静,显得没劲。”舒皓英先扬后抑,只把许兰秋都要说得无地自容了才甘心。
“皮肤赤裸裸,手臂脖颈光秃秃,既不施粉黛也不佩戴首饰。太过简单,没了韵味。”
“皮肤倒是不错,白皙,却也太过惨白。”许兰秋近乎麻木的瞟了一眼舒皓英,虽然不及自己的皮肤白皙,却因为很好的妆容和首饰的烘托果然要明目得多。
舒皓英最后撂下一句:“想学杨贵妃的妹妹,素面朝天吸引男人,那也要有足够的资本。”便起身翩然而去。
许兰秋被舒皓英一番近似调教般的攻击,只说得怔怔发呆,连带反应都慢了半拍,更别说回击了。她那一番咄咄逼人的说辞居然能拿捏到,说了你,你还找不出她的半点不妥来,似乎还有心甘情愿领受其洗礼的淋漓。
这样的女子自己怎么能做比!
舒皓英骨子里渗出的强烈掌控力和征服欲望与文从义那般相似,他们确实很相配的吧!
许兰秋由惭愧到自责,又由失落转而绝望,只是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不够好!
绝望到极致,却不再有泪水可以抚慰发泄,只是阵阵发疼的绝望,刺痛着神经。
许兰秋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该去到哪里,文公馆一时是不好回去的,三姐那里,去了又如何?
心思恍惚之际居然来到了尹志民的住处。或许是终于觉着被人如此不该的数落一番,终究觉出委屈来,想要有人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