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遇三姐三姐夫,许敬春和顾绍延在静安寺路的小洋楼,就成了许兰秋闲来无事常有的去处。顾绍延和许敬春自然乐得款待,只是许敬春每说到许兰秋没有工作一事就颇有微词,只说许兰秋不该如此荒废时日,将大好的年华浪费。许兰秋终于也是不再好意思就此虚度下去,只是迟迟付诸不出行动。
许兰秋没有主动告知自己身世的事情,但是许敬春似乎隐隐知道什么,只是不愿多说。许兰秋想大概三姐也如自己这般还是把自己当作许家女儿看待,所以也就没怎么多问。
二人说到大哥许敬业和许家其他的几个姐妹都表示没有音讯,不禁相顾喟叹,又提到不知生死的母亲更是相顾无言。
顾绍延对于二人之间的交谈总是兴致盎然,挨在一旁倾听,但只要感觉到二人不怎么想他搀和的时候,他便很知趣的笑笑走开,拿着报纸在那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语的发着议论。
这一点便与文从义大为不同,首先文从义如非必要是很少能对纯粹的女人之间的交谈感起兴趣,其次他看报纸总是静默不语的思考,实在难忍也只是摇头叹息,绝对不会如顾绍延这般随心所欲的畅谈看法。
许敬春也问许兰秋关于文从义的事情,许兰秋总是忍不住含笑的说文义对她很好,许敬春待要细问,她又不能列举些事例说出个一二三来。许敬春知道许兰秋生来便是世间难见的痴人,总是没有来的欣喜,没有来的失落,心如甘泉,神如醇香,敏感细腻。既然她说好,想必感觉也是不会错的,也就不再追问。
其实许兰秋如何没有一大堆佐证文从义对她好的事例,只是羞于拿到人前细说,哪怕是亲密无间如三姐。所以只有埋在心底,独自体会,细细品味,惟有那一抹隐藏不及的痴笑又将心底的秘密袒露无遗。
每次从三姐家出来的时候,许兰秋只觉身心都能变得明快无比。三姐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家,在许敬春和顾绍延二人的营造下,总是沁润着诗意一般的酣畅,仿佛是建在人间的仙殿,让人温暖迷恋,不觉自醉,与这屋外的乱世飘摇太也不相衬。难怪顾绍延能把它比作离世的避乱之所,许敬春更还能如诗韵一般的举止言谈。
许兰秋眼见着离家不远,放弃了继续坐车的打算,转而步行。
天已经很黑了,但是天空的蓝色和蓝色间如海绵铺就的白云尚清晰可见,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及,想是近些天被雨水冲洗得久了,连带天空也被洗刷的异常明净了。
回到家的时候,文从义依旧是还没有回来,非但没回,而且范荣匆匆回来之际只说今晚都不会再回来了。
对此,许兰秋原本早已习惯,彻夜不归对文从义来说本就不是新鲜事。只是,此时却大为不一样了,许兰秋开始有些很不习惯,只是借着回味文从义的细腻温柔催眠,到最后自己都羞得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才逼迫着自己在痴笑中睡了过去,过到梦中。
只是一些不敢细想的情景却在梦中得以成为现实,更是真假难辨。
对于自己的心猿意马,许兰秋直到第二天对着镜子梳洗之际,还在忍不住取笑自己没羞没躁,连带照镜子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端看自己了,总觉着此时的自己与以前的自己有太多的不同,心下虽然乐得接受,面上却羞于面对。
同时心里又暗怪文从义,若不是他处心积虑的撩拨,自己缘何能有这样的转变。
虽是暗怪,但也是甜蜜的嗔责而已。
想到文从义,许兰秋忽然生出想要给其惊喜的想法。从来都是她在家等待着文从义何时从羊通赌场回来,自己为何就不能主动去到羊通赌场找他呢?
许兰秋记得自己似乎还没有去过那里,虽然赌场不是什么好去处,自己也是不愿意去的,但终究文从义在那里,而那里的许多人自己也是八成都熟悉的,去去又有何妨!
许兰秋一打定主意,便对着镜子好好打量了一番自己,选了一件平日里还不怎么穿的淡蓝色旗袍,心想既是惊喜便来得彻底一点。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初次去见自己的梦中情人一样:隆重,期待,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重复幻想着文从义见到自己时所出现的惊奇和喜悦:他是会先惊后喜,继而热烈的拥抱自己?还是惊奇只是刹那,继而就是一如平常的自然神态,但又会在接下来的举动中不留痕迹的亲近自己以示喜悦?
许兰秋想了想,以文从义的性格,只怕多半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她一直都有听说羊通赌场是上海除却跑马场之外最大的赌场之一,许兰秋没有去亲见跑马场的壮阔,更无法将之与其他赌场作比,但还远在数百米之遥就能闻到的喧闹纷扰,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亟待迈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无数的关于下注开压的吵嚷声,和一望无际的头颅人影,其间更伴着混乱不堪的粗言俚语,听不清也辨不明。如果此时有人就在近旁必定也是听不到自己说话的。
若放在平日里,许兰秋一见到这样的所在必定是躲之不及的,但此时或许是心情的确太过好了,连带思维都变得异于平常,竟然会对这些赌徒也生出亲切,只想着他们也是挥洒人生的可爱之人,无可无不可。
散布赌场内外的孝义堂眼线,早就在许兰秋靠近的时候就发现了她,只是都有些意外许兰秋的突然到来也没去多想。直到许兰秋进到赌场大厅四处张望,才有人过来询问。
“夫人,你怎么来这里了。”孝义堂的人没有不认识许兰秋的,只是她还有许多人不认识而已。
“我来找大哥的,你告诉我他在那里就可以了。”
“老板就在楼上。”
“好。”
“哎.”那人忽然很自然的伸手阻拦了许兰秋:“我去告诉老板。”
“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了。”许兰秋阻止了楼道上准备回身报告文从义的人,心想自己本来就是要给大哥惊喜的,你这样一报告还有什么可惊的。
那人踌躇了一下,许兰秋便趁机闪了过去,咚咚奔上了楼,那人回头看了看便也不好再强行阻拦。
许兰秋来到那人刚才所指的房间门口,依稀能感觉到文从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许兰秋的心忽然猛烈的跳了一下,只是靠在门口,想要把自己心情调整的平复一些了再去面对文从义。又想着自己该以怎样的面容表情冲着文从义打招呼,说第一句话。想到后来什么也想不出个名堂,只是靠在门墙上无声的痴笑。
终于打定主意,欢快一回身,伴着尚未褪却的羞怯之态,“大哥”二字也要脱口而出,却在将到嘴边喉结之时,被一件什么东西,猛烈无比的,如铁锤一般的给捶打了回去。
许兰秋没有看到铁锤,却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喉头又被闷声重击了一下,只是出奇的不知疼痛,似乎一下子没了知觉。
许兰秋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上是笑容合着惊恐,还是愤怒中伴着羞愧,她断定它此刻必定是世界上最难堪的一张脸,扭曲无比!因为她的心都还没开始疼痛,脸庞的肌肤却因为牵扯而有撕裂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