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头上分了手。大家都朝南走,只有何华明独自往北向着回家的路上。他还看见那倚在门边的粗大姑娘,无言的眺望着辽远的地方。一个很奇异的感觉,来到他心上,把他适才在会议上弄得很糊涂了的许多问题全赶走了。他似乎很高兴,跨着轻快的步子,吹起口哨来。然而却又忽然停住,他几乎说出声音来的那么自语了:“这妇女就是落后,连一个多月的冬学都动员不去的,活该是地主的女儿,******,他赵培基有钱,把女儿当宝贝养到这样大还不嫁人……”
他有意的摇了一下头,让那留着的短发拂着他的耳壳,接着便把它抹到后脑去,像抹着一层看不见的烦人的思绪,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来,天已经快黑了。在远远的两山之间,停着厚重的锭青色云块,那上边有几缕淡黄色的水波似的光,很迅速的又是在看不见的情形中变幻着。山的颜色和轮廓都也模糊成一片,只给人一种沉郁之感,而人又会多想起一些什么来的。比较明亮的西边山上,人还跟在牛的后边,在松的田地里走来走去。也有背着犁,把牛从山坡上赶回家去的。只有这作为指导员的他还让土地荒着。二十天来,为着这乡的什么选举,回家的次数就更少,简直没有上过一次山。相反的,就是当他每次回家之后听到的抱怨和唠叨也就更多。
其实每当他看见别人在田地里辛劳着的时候,他就要想着自己那几垧等着他去种的土地,而且一意识到在最近无论怎样都还不能离开的工作,总是说不出的一种痛楚。假如有什么人关切的问着他,他便把话拉开去。他在人面前说笑,谈问题,做报告,而且在村民选举大会的时候,还被人拉出来跳秧歌舞,唱迷胡,他有被全乡的人所最熟稔和欢迎的嗓子,然而他不愿同人说到他的荒着的田地,他只盼望着这选举工作一结束,他便好上山去,那土地,那泥土的气息,那强烈的阳光,那伴着他的牛都在呼唤着他,同他的生命都是不能分离开来的。
转到后沟的时候,已经全黑下来了,靠着几十年的来来去去,和习惯了在黑处的视觉,他仍旧走的很快。而思绪也很快的转着。他是有很久的历史,很多可纪念的事同这条凶险、幽僻的深沟一道写着的。当他还小的时候,他在这里为了追一条麂子跑到有丛林的地带去而遇见豹的危险故事。他也曾离开过这里,挟着一个小包卷去入赘在老婆的家中,那时他才廿岁,她虽说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即使现在他也不能在回忆中搜出一个难看的印象。不久,他又牵了驮着老婆的小驴回来了。什么地方埋葬过他的一岁的儿子,和什么地方是安睡着他四岁女儿的尸体,无论在怎样的深夜他都能看见。而且有一年多他们在这沟里简直只能在夜晚才能动作。那个小队长不就是被打死在那棵大榆树边的么?那时他正在赤卫队。他自从做了指导员以来常常弄得很晚才回家,而这些过去的印象带着一些甜蜜、辛酸和兴奋来抚慰着这个被很多艰深的政治问题和工作的繁难弄得头昏了的他,因此他对于这孤独的夜行,虽说还不能说养成为一种爱好,但却实在是并不讨厌的。
两边全是很高的山,越走树林越多,汩汩的响着的水流,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在被山遮成很窄的一条天上,有些很冷静的星星,眨着眼来望他。微微的南风,在身后斜吹过来,总带着一些熟悉的却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香味。远远的狗在叫了,有一两颗黄色的灯光在暗处。他的小村是贫穷的,几乎是这乡里最穷的小村,然而他爱它,只要他看见那堆在张家窑外边的柴堆,也就是村子最外边的一堆柴,他就格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而他常常还以为骄傲的是在这只有二十家人家中却有廿八个是更亲密的同志,共产党的党员。
当他走上那宽坦的斜坡路,就走得更快了,他奇怪为什么这半天他几乎完全把他的牛忘记了。他焦急的要立刻明白这个问题。生过了呢?还是没有:平安无事呢,还是坏了?而在平日闲空时曾幻想过的一条小牛,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却是喜欢跳蹦的那影子倒完全没有了。
他急急的便爬到了家,朝着关牛的地方奔去。
二
第二次从牛的住处回来后,老婆已经把炕上收拾好,而她自己却仍坐在灶门前,并不打算睡。她凝视着他,忍着什么,不说话。但他却在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里,看出都埋伏得有风暴,习惯使他明白,除了披上衣,赶快出门是不能避免的。然而时间已经很晚了,加上他的牛……他嫌恶的看着她已开始露顶的前脑,但为了省去一场风波便只好不去理她,而且在他躺下去时便说:“唉,实在熬!”他这样说。也不过表示他的不愿意吵架。希望那女人会因为他疲乏而饶了他。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的流着。微弱的麻油灯,照在那满是灰尘的黄发上,那托着腮颊的一只瘦手在灯下也就显出怕人的苍白。她轻轻的埋怨着自己,而且诅咒:“你是应该死的了,你的命就是这样坏的呀!活该有这末一个老汉,吃不上穿不上是你的命嘛……”他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心里想:“这老怪,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什么是“物质基础”呢,他不懂,但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说那老东西已经不会再生娃的了。这是从这区党委副书记那里听来的新名词。
他们两人都极希望再有个孩子,他需要一个帮手,她一想到她没有一个靠山便伤心,可是他们却更不和气,她骂他不挣钱不顾家,他骂她落后,拖尾巴,自从他做了这乡的指导员以后,他们便更难以和好,像有着解不开的仇恨。
以前他们也吵架的,但使她更难过的是他越来越厉害的沉默。好像他的脾气变得好了,而她的更坏,但她感觉得他离去的更远,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适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简直是荒唐。更其令她伤心的,是她明白她老了,而他年轻,她不能满足他,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她哭得更厉害,捶打着什么,大声诅骂,她希望能激怒他。而他却平静的躺着,用着最大的力量压住自己的嫌厌,一个坏念头便不觉的又来了:“把几垧地给了她,咱也不要人烧饭。做个光身汉,这窑,这锅灶,这碗碗盏盏全给她。我拿一副铺盖,三两件衣服,横竖没娃,她有土地,家具,她可以抚养个儿子,咱就……”仿佛感觉到一种独身的轻松,翻了一个身,一只暖烘烘的猫正睡在他侧边,被他一打,躬着身子走了一步又躺下了。这猫被养了三年,是只灰色的猫,他并不喜欢这个家的,然而却很喜欢这只灰猫,每当他受苦回家后,它便偎在他身边,躺在热炕上等着老婆把饭烧好了拿上来。
老婆还在生气,他担心她失错把她旁边孵豆芽的缸打破,他是很欢喜吃豆芽的。但他却不愿说话,他又翻过身去。脚又触到炕角上的篓子,那里边罩了一窠新生的小鸡,因为被惊,便啾啾的叫了起来。
“知道我身体不成,总是‘难活’,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我铡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经站了起来,他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却还在赌气的说:“牛,小牛都给你。”
半个月亮倒挂在那面山顶上边,照得院子有半边亮。一只狗躺在院当中,看见他便站起来走过一边去。他信脚又到了牛栏边,槽里还剩下很多的草。牛躺在暗处,轻轻的喷着鼻子,“妈的,为什么还不生呢!”便焦急的想起明天的会。
他刚要离开牛栏的时候,一个人影横过来,轻声的问着:“你的牛生仔了没有?”这人一手托着草筐,一手撑在牛栏的门上,挡住他出来的路。
“是你,侯桂英。”他嘎声的说了。心不觉的跳得快了起来。
侯桂英是他间壁的青联主任的妻子,丈夫才十八岁,而二十三岁了的她却总不欢喜,她曾提出过离婚。她是妇联会的委员,现已被提为参议会的候选人。
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当他晚上起来喂牲口时,她也跟着来喂,而且总跟过来说几句话,即使白天见了,她也总是眯着她那单眼皮的长眼笑。他讨厌她,恨她,有时就恨不得抓过来把她撕开把她压碎。
月亮光落在剪了的发上,落在敞开的脖子上,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她望着他。他也呆立在那里。
“你……”
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生长出来了,他几乎要去做一件吓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个东西压住了他,他截断了她说道:“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议员了,咱们都是干部,要受批评的。”于是推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窑里去。老婆已经坐到炕上,好像还在流眼泪。
“唉!”他长长的抽了一口气,躺到了炕上。
像经过了一件大事后的那么有着应有的镇静。像想着别人的事件似的想着适才的事。他觉得很满意。于是他喊他的老婆:“睡吧,牛还没有养仔呢,怕要到明天。”
老婆看见他在说话了,便停止了哭泣。吹熄了灯。
“这老家伙终是不成的,好,就让她烧烧饭吧。闹离婚印象不好。”
然而院子里的鸡叫了。老婆已脱了衣服,躺在他侧边,她唠叨的问着:“明天还要出去么?什么开不完的会……”“牛是又怕侍候不成了……”但他已经没有很多时间来想牛的事,他需要睡眠,他阖着眼,努力去找瞌睡,却只见一些会场,一些群众,而且听到什么“宣传工作不够罗,农村落后呀,妇女工作等于零……”等等的话。他一想到这里,就免不了烦躁,如何能把农村弄好呢,这里没有做工作的人呀。他自己是个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懂。他没有住过学,不识字,他连儿子都没有一个,而现在他做了乡的指导员,他明天还要报告开会意义……
“第一要发扬民主才能抗战胜利;第二,三三制就是……”窗户纸在慢慢变白,间壁已经有人起身了。而何华明却刚刚沉入在半睡眠状态中,黄瘦的老婆已经睡熟了,有一滴眼泪嵌在那凹下去了的眼角上。猫又睡在他侧边,沉沉的打着鼾。映在曙光里的这窑洞倒也显得很温暖,很甜适。天渐渐的大亮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