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等风来
雪。
什么是雪?
晶莹剔透,纯净洁白,凝水为晶,如花似梦,虚无缥缈。
当春风一吹,它就不复存在了。
“嘶——好冷啊……”有人在屋里抱着被子打哆嗦抱怨。
一只手伸出来,掀开了窗帘,玻璃窗上凝了不少冰花。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诶?又下雪了,难怪这么冷啊!”那手的主人从帘子后方探出来,一身白衣胜雪。他拉着帘布擦了擦窗户上的哈气,露出窗外皑皑的景致,以及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旁边一个小孩子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桶状,一跳一跳地出现在那白衣人的旁边。
“今年下雪下得好频繁啊,会不会闹雪灾?”那娃娃从“桶”里露出一根手指,指指外面地上,“这都及膝了吧……”
白衣人乜①他一眼,放下窗帘:“冷你还不回被窝里猫着,裹着被子像什么!小心冻坏了!”
“哦,好么,那我回去了……”小娃娃跳了两步又回头,看着还站在窗边的白影,“童童,这雪里……有一种沉重的味道。”说完又跳走了。
“沉重的味道……”白衣人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今年这雪的确不太正常,但小烛龙②应该乖乖的在睡觉才对,难道是出了新的雪妖?”他记得当年雪妖薛莹出世时也是漫天大雪,下了十天十夜。
他又站了一会儿,随后下楼,穿过摆了屏风的前厅,由正门离开。身后的小二楼上赫然挂着一副牌匾,上书三个青翠的大字——有求居。
昔日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天气这么冷,又下着雪,连狗都找暖和的地方躲起来了。
东郊有一片很大的雪松林,松林附近还有一间破庙,荒废了有好些年了,那里是镇上乞丐的聚集地。
“唉……”有个老乞丐望着外面还在不断飘落的雪花叹气。
这一声长叹,成功地吸引到了不少的注意力。
边儿上有年轻乞丐问他。
“哎,老麻头你叹什么气啊?”
“嗐(音同害,语气词),还能怎么地,这天儿这么冷,看看这雪,连着下了五天,都及膝了。”
老麻头摇了摇头,跟他们摆摆手,说:“不是这个,今年这雪下得这么大,突然想起一个关于雪的传说……”
又有一部分的乞丐往这边儿看了。
“什么传说?”
老麻头扫了眼庙里的乞丐们,看到绝大多数乞丐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听没听说过雪妖?”
“雪妖?”所有人都看着他。
“这雪妖是传说中生于大雪能吃人的妖怪,据说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有人笑了:“老麻头,那雪妖要是真的年轻貌美,就算是被吃也要看上一眼啊。”
老麻头看了那人一眼,没理他。
“那雪妖据说与人一般无二,只是生了一头白发,还长了一副狼牙一样锐利的尖牙,吃人的时候嘴巴能张得很大……
“雪妖常常会装扮成雪地里独行的女子,手中提着一盏青灯,假意受伤摔倒在雪地里哭泣。路过的旅人往往会因为同情施以援手,但是一靠近,才发现她手上提着的并非灯笼,而是上一个她吃掉的人的头颅。”
有胆小的乞丐瑟瑟发抖,往角落里躲。
“路人大多会吓傻了,还没来得及反应,雪妖已经一口将人脖颈咬断,然后拖入雪地里,慢慢吃完。”老麻头说到这儿,就见众人都一脸倒胃口的样子,笑了笑,“也有好色之徒看到她的美貌起了色心,就把她带去更隐秘的地方。这时雪妖就会假意被其胁迫,吸食人的精气,最后只留一具干尸。不过凡事总有个例外。”
“难道她碰到了个不好吃的?”有人笑问。
老麻头笑着摇头,“有一天,她碰到了个不好色的傻子。”
“傻子?”众人都好奇。
“传说是这样的,那傻子其实也不傻,就是一根筋、二愣子,拧得很。那天也是这样大的雪,把山都封了,傻子说听到有女子哭声,非要进山去看看。村里人提醒他有关于雪妖的传说,让他不要理会。但是那傻子不愿意,就离开村子,循声找去了。
“他最终找到了雪妖,靠近过去,那雪妖还是和以往一样,提了一盏绿油油的人头灯,半跪在雪地里。天黑呀,绿油油的灯,谁看都会觉得吓人吧。”
众人都皱眉,老麻头就摇摇头,“但是傻子一根筋啊,他没被吓到,根本就不看那灯,而是伸手把那雪妖扶起来了。人头灯掉在地上,‘噗’的一下灭了。傻子举着火把,握了握雪妖的手,问她‘你怎么穿这么少啊?手冰凉冰凉的,肯定冷吧?伤在哪儿了?’那傻子还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以为那姑娘吓傻了,就跟她说,‘不用怕,你住哪里的?我送你回去吧,背着你。’傻子又说,‘你是邻村儿的吧,要是我们村儿的我肯定认识你。’”
众人都听得入神。
“那雪妖也鬼使神差地没吃他,而是趴在傻子的背上问他,‘你不怕我是雪妖吃了你么?’”老麻头接着说,“那傻子憨憨地笑,说他人傻又没亲戚,要真是雪妖就自认倒霉了,要不是雪妖,能救人一命也是好的。”
“雪妖又说了,说她是好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被歹人卖到村里给人做媳妇的,半路逃出来躲在了山上,没想到大雪封山,已经在山上待了一整天了。傻子想她无处可去,就把她背回了自己的农舍。”老麻头道,“那傻子别看一根筋,人却是个好人,长得也好。从那之后,雪妖日日和傻子在一起,有时候一起出去走走,有时候就谈天说地……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渐渐地,雪妖对傻子产生了感情,直到寒冬过去,春回大地的时候……雪妖要离开这里了。”
“她去哪儿?”有人好奇。
“雪妖只能活在寒冷的冬季,春天一来,她就会死去。”老麻头一摊手,“还是传说里说的,雪妖舍不得傻子,有些遗憾自己如果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就可以和傻子长相厮守了。第二天就是立春了,也就是说当天晚上雪妖必须离开……然而那天夜里,傻子突然跟雪妖说,想娶她为妻。”
众人一愣——啧,这下麻烦了。
“雪妖怎么做?”有人问了。
“她决定留下。”老麻头淡淡道,“第二天,春风一吹,太阳出来后积雪就开始融化,她变得有些虚弱。傻子欢欢喜喜准备了大红礼堂、大红嫁衣,与雪妖拜堂成亲。虽然雪妖已经十分虚弱,但仍然很开心,傻子对她一往情深,就算她成亲第一天就死了,也值得。只是遗憾不能与他白头到老……”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免唏嘘——可惜了,人妖殊途。
“那后来呢?雪妖死了吗?”有心急的人问。
“后来啊……”老麻头贼贼一笑,不说话了。
“后来怎么样啊?!”
“老麻头,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庙里,老麻头还在吊着大家的胃口。
庙外,雪松林前站了一个年轻人,一身白衣仿佛要融于天地。
寒风呼啸,扬起他的黑色发梢和白色衣角,也卷起混杂的积雪与沙石。
他突然偏头,却是向着背后说的。
“薛莹。”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良久,从松林深处走出一个人,白裙曳地,白发及踝,浅浅的灰白色瞳仁就像是得了白翳。
她缓缓拜倒在那人的脚边,恭敬地称呼他为“神使”。
白衣青年正是从有求居出来的白暮。
“起。”白暮不看她,只是双眼平视,望着面前分不清际线的天地,“薛莹,费大半天劲,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白暮的声音略微低沉,近乎平淡的语气,又在结尾部挑高音调。
那女子垂着头,沉默不语。
雪妖薛莹,生于极北严寒之地,以天地为父母,由万年积雪化成。其实雪妖并不是妖,而是天生灵物,非精非怪,更非仙神,不在三界之中,却受六道法规约束。
春来东去,薛莹并非死去,而是陷入沉睡,年复一年,直到她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人。
司春之神,百乔。
他是每年春季的第一缕风。
春回大地,风吹百乔。
原只是惊鸿一瞥,却在薛莹冰封了万年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逐渐生根。
老麻头说的故事,对错掺半。
雪妖其实天性善良,从不伤害生灵,更别提吃人了。
故事的真实版本,其实是薛莹救了那傻子,并治好了他的傻病。
那傻子也并非真傻,而是他的一个劫数——三花聚顶③,筋脉滞涩而不通。
也实在巧的很,那傻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下凡历劫的春神百乔。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注定了的命格,神仙是没有那么多闲功夫管这些的。除了一开始投胎的人家和自身的性别与生死设定好以外,未来的生活命运都是由生灵自己选择的。所以,薛莹与百乔的相遇,可谓是缘份,亦可谓是意外。
而薛莹替百乔疏通了阻塞的筋脉,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薛莹动了情,却并没有留在百乔身边,而是消了他的记忆,将他送回住处。她留下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那里面有着像雪花一样的裂纹。
薛莹顺手帮了百乔一把,让他提前苏醒了。那一年的春风,也是来得前所未有的温暖。
从那以后,薛莹年年都守在雪松林,等着百乔化风而来。万物复苏,而她则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再也敌不过浓浓的倦意。
近年冬季结束的很早,天气回暖太快,薛莹根本来不及见百乔一面,她不得已只有用大雪来降温。
而今年的大雪,下得格外的大。
施法下这般大的雪,也不过是为了能看他一眼而已。
冬雪与春风,本就是二选一的存在。像是曼珠沙华的诅咒:花开叶未生,叶生花已落,同根生,花叶错,相念相惜,永相错。
花叶相错啊,奈何情深,向来缘浅。
“这雪再这么下下去,就会闹雪灾的,近来已经冻伤不少生灵了。”白暮抖抖身上的残雪,挥一挥衣袖,雪停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呼啸声。
看样子,白暮是不打算追究薛莹擅自下雪的过失了。
他临走时给薛莹留了一颗洁白的找不到一丝瑕疵的珠子。这珠子能让她维持到立春见百乔一面。
白暮还说:“缘由天定,份在人为,如果你想留在百乔身边,那就让自己站在能与之比肩,甚至是更高的高度上……”
雪一停,天气果然就不那么冷了。
白暮回到有求居,听着后院传出的欢声笑语,前脚刚刚踏出,还悬在门槛上方没来得及放下去,就被迎面飞来的雪球袭击了。
“啪!”
正中白暮那张俊秀儒雅的脸。
他一把抹下脸上的碎雪,站进后院,一边抖着自己的衣领子,把滑进衣内的雪清理出来,一边扫视着“战况”。
虹瑭在时光井的边上堆了个雪娃娃,时不时地揉两颗球偷袭。风锦怀里抱了一堆雪球跟炳炎对打,某只小狐狸就慌不择路地跑到白暮身后躲起来。
白暮淡定地拍了拍肩上的最后一点雪,随手抓起一个已经被炳炎做好的雪球扔出去,然后又是一个,一个接一个。
“啪啪啪……”
把把都中风锦的脸。
这斯是在报复!
气得他跳起来,抬手指着白暮,“白狐狸,你故意的!二对一不公平!”他扭头冲虹瑭大喊,“糖糖你还不过来帮忙!用雪埋了这两只狼狈为奸不识好歹不知所谓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一而足的软毛动物!”
虹瑭溜到他身后的榕树下,敲敲树干,摇了风锦一身雪,倚着树巧笑:“阿羲啊,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一而足可不是这么用的……”
炳炎看着风锦的样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蹲在地上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捶地,不留神又被白暮糊了一脸的雪,嘴里还塞了一口。
这次又轮到剩下三人看他笑话了。
四人在后院闹做一团,嘻哈的笑声传出老远。
笑声中隐隐央着从山下传来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④
注释:
①乜[mie一声]a。眼睛因困倦而眯成一条缝。b。眼睛略眯而斜着看,多指不满意或看不起的神情。[nie四声]姓。
②烛龙,《山海经》中记载,烛龙也称烛九阴,是人面蛇身的形象,赤红色,身长千里,睁开眼就为白昼,闭上眼则为夜晚,吸气为冬天,呼气为夏天,又能呼风唤雨,不喝水不进食,不睡觉也不休息。在此文中将是另一种生灵,后文会出现。
③三花聚顶,内丹学术语,在古代,“花”与“华”通,“华”乃是“花”的本字,故而“三花”就是“三华”,表示人体精气神之荣华。
④《越人歌》。搴,音同千。被,音同披。訾,音同紫。说,通假字,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