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天河弱水
炳炎进了前厅,四下看了看,没找到白暮。
人跑哪儿去了?
他只看到在前厅中央的木桌上摆了一本书,摊开的一页中,用朱砂重重的勾出了一段话。
“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这什么书啊?他把书翻了个面,“海内十洲记?”①
“有客至。”白暮突然从屏风后面冒出来,声音还有些冷冷的,吓了他一跳。
炳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刚抬起头又被门口不知何时蓄起的水吓了个半死。不过他在有求居待久了,这一惊一吓倒没有让他像以前一样跳起来。
“什么东西!”
那水渐渐成了人形:紫衣拖地,黑发披肩,柳眉杏眼,是个婉约秀气的女人。
“冒昧来访,还望神使见谅。”那女人声音温柔清润,一如长相的婉约。
白暮目光如炬,用近乎审视的眼神盯了她半晌,带着怒气咬牙,“钧若!”
“钧若?”炳炎一愣,想起不久前看的《妖魔录》,不禁脱口而出,“弱水水妖钧若!”②
据《妖魔录》上写的,钧若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只由弱水修炼成的水妖。人间只道凤麟洲四周环绕弱水,但实际上弱水是天河之水,在天界有很多分支,弱水河自然也不止一条,而钧若成形前,便是天河在九十二重天的一条分支。
弱水三千,但能修炼成形的弱水,却只有钧若这一个。
钧若是唯一的弱水妖,这一点已经足够特别,但更特别的还在后面。九十二重天的火神殿灵气浓郁,仙雾弥漫,就算修炼不成仙,至少也该是个灵物,再或者就像天河主干一样成为精灵,可这钧若却偏偏修成了妖。
钧若看了炳炎一眼,轻轻笑起来,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温婉如水,他以前见过的那些简直就是弱爆了。
“原来我这么有名啊,名声都传到天外天来了。”说完,钧若有用她那双水目看着旁边冷着脸的白暮。
这要换个人早就软成一滩水了,不过白暮并不吃她那套,他只是拍拍炳炎的肩:“这是魅术,你别看她的眼睛。”
“媚术!”炳炎打了个激灵,扭头看看白暮,再看看钧若,一脸佩服——这么大的胆子在童童面前用媚术?!
“不是妩媚的媚,是魅惑的魅,魅术。”白暮知道他想岔了,特意解释了一下,“水妖都会这种术法。”
“啊?哦……”炳炎挠头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这两个“mei”有什么区别。
不过不容他琢磨,白暮已经用很严厉的语气开始赶人了。
“你来这里干嘛!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白暮眼中的怒火噌噌地向上窜。
钧若对白暮的态度浑不在意,依旧是柔柔的笑着,声音宛如流水轻柔。
“神使不愿接收我的意念,引我来有求居,我就只好自己来了。”
气氛好紧张哦!
炳炎转转眼珠,慢慢向后退了几步,免得被迁怒。
“他已经因你自贬下凡,你还想害他!”白暮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手背在身后,“十世返凡重修,在他重回天界之前,你休想见他!”
钧若眼中水光盈盈:“我只是想见他一面,一面就好,见完我就走,不会打扰他修行的。”
这些年,她都快被自己的思念给逼疯了……
白暮“呵”了一声,似乎是笑,带着不屑和嘲讽,当然了,很轻很轻,要不是四周围那么静,谁都听不见。
“一眼!”钧若急了,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就一眼!我只看他一眼!”
白暮站着不动,也不看她,身上散发着比之刚才还要浓烈的赶人的气息。
钧若突然就跪下来了,仰着头求他:“我远远地看!什么都不干,就远远的看一眼!我就跪在这儿,你什么时候答应了我什么时候起来,或者,在他返回天界的时候,我要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他若修行完毕,肯定是先来天外天的。
呜……童童的脸色好吓人哟!炳炎捂眼,在指缝里又偷偷瞄了几眼。咿呀,黑完了……
白暮使劲抽回自己的袖子,甩得钧若一个踉跄扑在地上。
他背着手往楼上走。
“你想长跪不起就随你。不过你赖在这里也没用,你不可能见到他,死了这条心吧!风锦就在旁边的壁画里,出来看见了,肯定先宰了你。好自为之!”
炳炎十分同情的看着钧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白暮这么生气的样子。
炳炎一个没忍住,用念力去读了钧若的心,眼泪止不住的哗哗哗向下流——心好痛,好闷,有一种浓郁的悲伤积压在心里却无法发泄的感觉。
白暮走了几步感觉背后有点不对劲,扭头看到炳炎满脸泪痕,一怔之后又是一惊,从楼上冲下来:“炳炎!”
“啊!”读心被打断,炳炎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白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跪坐在地上的钧若,抱起炳炎瞬移回了房间,留下一脸茫然并且不知所措的钧若呆坐在大厅。
……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见到钧若化成人形的人,就是镇守天河的元帅,封耀于修。
“啧,这地方仙气挺重的呀,怎么就生出妖来了呢?”
封耀于修说这话的时候,钧若背对着他正坐在河边上发呆。
封耀于修的声音很好听,几分轻快的语气,似乎还带着笑。
她“噌”的一下站起来,转过身。因为太着急,转过来后还晃了晃,望向封耀于修的双眸里带着些许慌张与害怕。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名字。她不知道什么是名字。而且,妖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取的,那是一种契约。天河的精灵们也只是小弱水小弱水的叫她。
“你……”她向后退,踩进水里,问他,“你是谁?”
眼前的男子皮肤白净十分的清俊,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大而有神,斯斯文文又很精灵。
长得真好看!她这样想着。
不过,火神殿门可罗雀,来串门的人很少,她都能记得住,这个人,她以前从未见过。
封耀于修微微翘起嘴角两端,一双大眼能弯成新月,给她一种十分真诚的感觉。
“我是封耀于修。”
“封耀于修!”她的眼睛睁的老大,“就是那个隐居天河的天华元帅?”
封耀于修翘着嘴角歪头看她。
她凑过去,从头到脚转着圈儿的仔细看他,最后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几乎要把脸贴在封耀于修的脸上。
“不可能!”她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你怎么可能是封耀于修!不是说身高八尺腰围八尺,膀大腰圆,容貌威武么……”
封耀于修嘴角微微动了动,眼睛眯起来一点点:“身高八尺腰围八尺那是桶!像巨灵神那样的桶!膀大腰圆那是胖子!胖子你知道吗!容貌威武……”封耀于修伸手一指旁边矗立着的火神殿,“天庭还传祝融家族是红头发绿眼睛,他们是吗?”
她瘪瘪嘴:“不是……”
“那难道我就非得容貌威武!这谁传的?”
“……是来往的仙子们……”她小声嘟囔着。
“哈!”封耀于修怒叉双腰,“又说小爷我的闲话!张百忍真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仙界的风气了!”
她在一旁低头站着,双眼盯着脚尖,鼓着腮帮子噘嘴——这么凶,难怪别人编排你!
后来她才知道,封耀于修是来带她去天河的,火神殿都不知道自己殿前的弱水成了妖。
要说封耀于修怎么知道她这只弱水妖的,那就得说说天河的精灵了,天界的事情没有它们不知道的。
“小弱水,你取个名字吧!”封耀于修撑着下巴看她临摹他的字体,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握住她右手写字时的清冷。
“名字?”她扭过头来瞧他,眼中满是好奇。
“不若我给你取一个?”封耀于修笑眯眯地看着她,露两排整齐的小白牙。
她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歪着头看他。
“行啊!你先取,取的好了,我就叫那个名字。”她调皮的笑笑。
封耀于修敛眉一笑,起身握住她的手,在洁白的纸上一笔一划的落下两个字:钧若。
“这是‘钧’字。天河弱水,飞鸟难过,鸿毛不浮……这是‘若’字,道家始称‘上善若水’……”封耀于修半趴在她的背上,声音夹杂着呼吸间的气息喷在耳后,传来阵阵暖意。这般暧昧的姿势,不禁让她烫了双颊,竟没听清封耀于修的解说。唯有一句,便是末了,他侧头调笑却又不乏认真的语气,对她说的:
“弱水有很多,但钧若只有一个……你,可愿嫁我为妻?”
她也侧头讶然地看向他低垂的睫毛,像是两把小小的刷子扫过她心田,眸中渐渐染上欣喜。
那时,一切都还安好,就在几日前,封耀于修还来过天外天找白暮喝酒。
说来,白暮和封耀于修的交情起于众人的姐姐阙纥。初见时是封耀于修第一个站出来找新来的朋友,当时还是小狐狸的白暮说话。后来有一场由风锦大战,封耀于修是风锦的旧部,而白暮则是军师。战火平息后,很多人都隐居了,两人现在就是酒友的关系。
那日,封耀于修拎着两坛子桃七酿来天外天找白暮,说他爱上了一只妖。
“妖?”白暮抱着坛子侧脸看他,“你去妖界了?”
封耀于修摇摇头,嘴角含笑,神情愈发的柔和,“是天界的,弱水妖。”
“弱水妖?”白暮一愣,忽而笑了起来,“就是那只世间唯一、还是吸收仙气修妖的天河弱水?”
“准确的说,是天河在火神殿的分支。”封耀于修纠正他。
“汗……这有区别吗?”白暮撇嘴。
“当然有!”封耀于修喝了口酒,“天河弱水三千,可钧若就只有一个!”
“钧若?”白暮抬高眉毛,这妖的名字可不是能随便取的,“你都跟她说了?”
封耀于修呲牙一笑:“还没呢,这就准备去……”
白暮微微蹙眉,压下心中一闪而逝的慌乱,又粲然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那你这是找我壮胆来了啊?行啊,兄弟,祝你好运!”
当时白暮还在想着,这封耀于修的婚宴是摆在天外天还是天庭,亦或是天上人间?天外天已经很久没有热闹过了,不若三个地方都摆上,来个宴请三界,在冥界也摆上鬼宴,让冥帝那个家伙也沾沾喜气……
但是,封耀于修这一走,就在也没有回来过——天庭传出了他跳下诛仙台的消息。
炳炎这一晕就晕了三天,醒的时候都还有点迷糊。
“唔~疼!”他揉着头坐起来,感觉脑袋要炸掉了。
“醒了?”白暮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药盅,快步走到床边,“哪儿疼?头吗?”
炳炎点了一下头,又觉得头好晕,就不敢动了,皱着一张脸。
白暮给他检查了一下情况,知道并无大碍后松了口气,随后就冷了脸。
“不是说了现在还不能用那个能力吗!你昏迷了整三天了!我当时要是再晚一点打断你,就该去冥界要人了!”
炳炎低头抿嘴,没说话。
白暮在旁边絮絮叨叨的讲完,伸出手想给他个爆栗,又突然想到他头还疼着,手顿了一下就收回去了。
算了,炳炎也不是故意的。天狐的力量本就极难控制,当初他自己不也是没控制住嘛。炳炎的情况,已经比他当初好了许多了。
当然,炳炎也比他幸运许多。
当炳炎意识到气氛怪异的时候,周围已经安静了很久了,房间里就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白暮没打他也没骂他。他抬起头,看着莫名沉默的白暮,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但又不像是生气的情绪,似乎有些伤感。
“童童……”炳炎拽着白暮的袖子摇了摇,讨好似的看着他,带了点撒娇的意味,“童童,我知道错了……”
白暮回神,眨眨眼睛,脸色放柔和了,轻轻扯出一点点笑意,问他:“错在哪儿了?”
“错在……错在不该去读钧若的心……”炳炎埋头低声道。
“读就读了吧,以后要学会控制,总这么压制着总不是件好事。”白暮伸手揉揉他的小脑瓜,“说说看,都读到了些什么?”
一提到这个,炳炎顿时就来了精神。
他猛地抬头:“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觉呢!我现在一想起来,都还会觉得心好痛好痛的!”
奇怪的感觉……
白暮挑了眉毛问他:“有多奇怪?”
“就是很奇怪!我感觉到了心痛,感觉到了她很想哭,可是她居然没哭出来诶!明明已经心痛到无法忍受,可表面上还是装作风平浪静的样子,难道不奇怪吗?我都已经泪流满面了,可她连半滴眼泪都不曾落下。而且胸口好闷好闷的,觉得有东西堵在这里出不来!”炳炎边说着,还揉了揉胸口。
想哭却哭不出来……白暮沉默了。
如果不是炳炎无意中读了钧若的心,他可能永远都注意不到这个方面。
封耀于修出事后,钧若一直都太过平静。白暮是真的以为她不在意。现在炳炎这么一提,到让他想起了那个害死周幽王的褒姒。
其实世人都道幽王昏庸残暴,荒无道,为了一个褒姒毁却如画江山,却难知在这个昏君死的时候,除了褒姒,还有谁会难过……
当年褒姒也来过有求居,那个时候她已经哭瞎了。
褒姒哭到最后眼泪都流干了,自然是哭不出来。而钧若……
呵,水妖哪有眼泪……
“童童……”一声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拉出,低头,炳炎正扯着他的袖子。
炳炎轻轻地拽拽他,睁着一双大眼,“钧若好可怜,我们就让她看一眼那个人吧……后院的时光井不是正好可以用么?”
白暮低头看他好一会儿,心里长叹一声,揉揉炳炎的头,把他搂进怀里。
罢了,姻缘自在人为,随他们去吧。
“管那么多……头不疼了?”
“唔,还有点儿……”
“那我给你揉揉。”
钧若最终还是看到了封耀于修,虽然只有一眼,不过也足够她怀念个几十上百年了。
事情过后好些天,风锦黑着一张脸从画里出来。
“真是便宜她了!”他冷哼道。
桌前的白暮轻轻笑着,手上抓了把折扇敲敲桌子。
“谁让你躲在画里不出来的?现在还抱怨……”
风锦挑了眉毛,又是一声冷哼。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她的情绪不对的?”
风锦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诛仙台,刚出事的时候。”
“哦?”白暮眯了眯眼,那么早就知道了?
“碰巧看见的。”风锦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一听到封耀于修因为他出事,风锦就恨不能拔剑杀了她。
直到那天,他去了诛仙台,然后在不远处的池塘边听到极低的、压抑的低泣,他转过假山,看见那个娇小的人缩在假山下的空隙里,捂着嘴,哭得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
他双手抱胸背靠在假山上,听着那低低的啜泣足足一下午。
然后他就回来了,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事。
其实,他也只是想要逼一逼钧若罢了。封耀于修跳诛仙台真是太冤枉,风锦心有不忿,不欺负欺负她,心里永远都会记着仇的。
“我不问弱水三千几人能为我怨
轮回百转只求陪你续前缘
一曲悠悠弦断邂逅的古街
爱的桥段叫我怎么写
那弱水三千若能把那今生湮灭
前世亏欠我愿等来生再还……”
但愿,他二人还能再续前缘……
注释:
①《海内十洲记》,古代汉族神话志怪小说集。一卷。又称《十洲记》。旧本题汉东方朔撰。
②弱水,古代神话传说中称险恶难渡的河海。又有传说天河弱水,为天河之水,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始见于《尚书·禹贡》:“导弱水至于合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