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路生坐在山梁上,这是川北山区,沟深梁陡,猛一看杂乱无序的山谷,奇形怪状。山峰像发情的畜生,狂乱地在村子周围奔走。何路生的奔驰轿车停在山脚下的那条土路上,土路像杀猪后被随意一抛又没有洗净的大肠一样,脏兮兮地盘在村脚下,有些难看,但也有些实用。村子里的人们想通向外面的仪式就在这段大肠一样的路上表现了出来,就像大肠虽然有腥臭,但做出来还是好吃。何路生没有让手下人跟上来,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陪自己的母亲呆一会儿。母亲的坟孤单地坐在灌木柴山的一角,自由而不受约束的灌木枝枝蔓蔓地长出来,做伞篷状,架于母亲的坟上,何路生突然对这些灌木产生了感激之情,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就是这些灌木陪着母亲。这些长不高的灌木。
在山区里找一块墓地是不容易的,川北山区不像那些平原,随便哪里都可以形成一个墓地的村落,那些死去的人相识不相识的都坐在阳光下,一排排的,蔚为壮观。山区的墓地可能就是一座孤坟冷冷地坐在那里。何路生认为这样的寂静之坟颇符合母亲生前的处境和心境。
母亲一辈子在苦笑中度过。就是在自己已经取得了辉煌成绩的时候,在自己已经有钱的时候,在自己已经有很多钱的时候,母亲仍然不愿意进城,始终住在村子里。何路生知道,母亲喜欢养活自己后半辈子的村子,母亲对村子里的人们怀着深深的感恩。
母亲去世了,就像纷纷攘攘的尘埃突然停住,又突然匍下。尘埃就像母亲一生的追随,在尘埃里何路生可以看见母亲的光环,尘埃丧尽,尘埃随母亲而去。那些凡尘的温暖的生命颗粒,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母亲在去世的时候,一生的苦笑造成皱纹迭起。何路生知道,母亲心里苦,但是她在善良的村民面前要笑,可能笑的实质是真诚的,可是因为心里的苦,笑总是苦涩的。母亲已经在弥留时刻了,村里的人打电话给何路生,在大太阳下,村里人没有看见何路生的母亲出来,大家很奇怪,何路生的母亲纵然很苦,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在阳光下总爱眯着眼睛看望,很受用的样子。大家知道母亲的这个习惯。
何路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里。
母亲拒绝到医院去。她似乎在等待这一天。
他喊醒母亲后,母亲让他一个人在身边,说有话要说。
母亲第一次向他说了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或者说第一次给他说自己的父亲是谁。
“找到你的父亲,好好对待村里的人。”
这是母亲最后的话。然后,她笑了,慢慢地把这个笑保留在脸上,保留在了世上。
何路生放声大哭。村里人一下子涌进门来。
大家说,你们看,她的笑与平时不同呢。
放下了。母亲的笑是甜蜜的。
何路生知道。
村主任何守银从生产队长、大队长一直当到现在,何路生以及母亲都是在村主任的关怀下走到今天的。虽然何路生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买地置业,可是,这块屋基和山林以及自留地,却是村主任硬划出来的。对这两位外来户,村民没有欺负。
村主任对何路生说:“路生啊,村里没有壮劳力了,就把那些青年都叫回来吧。”
还没有等何路生说话,山脚下鞭炮齐鸣,震动山梁,人声鼎沸,驾驶员已经把母亲去世的消息用电话告诉了公司里的小伙子们。
××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一九五五年度刑字第五六号]
送案机关:××县人民政府公安局
被告:马栽树,男性,现在年龄28岁,××人,流氓,砖瓦业,粗通文字。在押。
被告马栽树,自一九五二年以来,在本县城关镇、新建乡等地,一再以各种极端无耻的流氓手段,污辱和奸淫妇女,受害妇女即达十余人之多,严重破坏了他人的家庭和睦团结。一九五五年阴历三月初九日半夜,乘白某之夫(民兵队长)因公外出之际,破壁而入,企图对白某进行强奸,遭受拒绝,竟将搁置在白某家床边的火药枪一支夺入手,进行威胁。因惊动了同院人,才仓皇逃走。
以上事实,经本院调查审讯属实,查被告一贯以各种卑鄙手段,污辱和奸淫妇女,严重地破坏他人婚姻家庭的正常关系,妨害社会公共秩序,同时存在诬蔑政府的言行。为此,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百条、第一百零一条的规定精神,特判决如下:
判处被告马栽树有期徒刑十年。
审判员×××
书记员×××
一九五五年八月三十一日
××县人民法院印
有钱的何路生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了这样一份发黄的判决书,对姓马的这个人似乎有了一定的了解,可是,历史也像这发黄的纸片一样,令人不敢确信其有无。判决书上的条方形印章,与现在的人民法院的公章相比,似乎不敢承认这样的一页发黄的纸张,就把一个人判了十年。那个条方形的印章,像皇帝的印章一样,从那里可以窥见皇恩浩荡,普天之下再无申诉之处。生在法制社会的何路生,经常与法律打交道,不断地打官司,使他明白了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的时候,还可以依靠法律,还可以有无数的救济渠道。可是,何路生明白,在马栽树的年代,人民就代表了一切。不,是代表人民的人就代表了一切,只不过都是人民的名义。
马栽树真的如此的不务正业吗?真的像现在的武陵少年吗?
为什么母亲在最后的岁月里,要说出自己一生最大的秘密呢?何路生想:即或自己知道自己的母亲,像孙悟空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石头一样,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判决书。难道母亲被人蒙蔽了?
何路生不明白,他要弄明白。
自己的母亲姓何,自己姓何。这就够了。
母亲是自己的世界。自己是母亲的世界。这是何路生一直以来的认识。可是,母亲在临死时的欲言又止,闪烁其词,终于使自己明白,在自己之外,母亲还有另外的一个世界,自己也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一直以来就被牵挂的远方究竟是谁?
于是,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凭借自己多年对社会的认识,何路生知道,在这个社会,没有金钱撬不开的门。当没有撬开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门后面是什么,可是,当把门撬开后,里面的东西依然是可以用金钱来往开里撬的。在金钱面前,世界没有秘密。于是,发黄的东西可能连局内人都不可能看见,可是,何路生就看见了,而且在看了复印件后,还有人把原件送了过来。
何路生把要找的东西的有关情况向自己的一位朋友作了交代,就像把自己需要的产品的规格告诉了供应商一样,剩下的就是验货付款了。很快,何路生在法院的朋友就找到了尘封了五十年的东西,在电话里那位朋友很激动,似乎找到的东西与自己很相干。实际上,与他确实也很相干,相干的是何路生长期的投入。
“何总,找到了,找到了。你在哪里?我给你送过来。”
开始,何路生被电话里激动的声调搞懵了,可是,在这个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里,何路生终于听出了中心思想。
何路生一下子也激动了起来,在母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就一直思考着这件事情,现在水落石出,一个人就要站在自己的面前,一个陌生的熟人,在母亲的指引下,就要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需要及时地面对。
那位朋友小心翼翼地从真皮公文包里往外抽东西。
真皮公文包是我买的。何路生心里不知为什么看见皮包就想了起来。他知道哪些东西是自己的,虽然可能在别人的身上、别人的手上、别人的脚上。
那张发黄的纸片被抽了出来。薄薄的,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圣旨。里面可以看见一些发红的东西,像血一样。是否是马栽树流的血?何路生有了可怕的想法,产生了古怪的念头。
何路生一看,那是一张用毛笔书写的判决书,可以看得出来,书法功力还可以,纸是宣纸,何路生想象着,在宣布判决时,这面可以看见那面捏着判决书的指头。
从毛笔字里可以看出,马栽树很可恶。除了判决有些重之外,句子里的表述带着浓浓的感情色彩。基本上可以看出,马栽树的个人品质很恶劣,主要是在色情上问题太大。现在,还需要去强奸吗?解决问题的办法多得很。所以,现在的社会因为选择的多样性,连强奸这样的事情都发生得少了。像何路生手底下的民工,在夜深人静之时,都知道在什么地方去花钱,解决很多人生问题。
判决书中语焉不详,关键说得最多的是强奸白某,其他则一笔掠过了。何路生想知道更多的东西,就要看当时公安机关的侦查材料。
于是,又有人去为何路生办事情了。
为何路生办事情,大家争着去办,因为,何路生用上大家的时候少之又少。
结果,公安局的侦查材料和法院的判决书完全一致。薄薄的几张。
现在,要判一个人的罪,没有几十上百页码的材料,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五十年前啊,薄薄的几张纸就能剥夺一个人的自由,甚至于生命。真是不可想象。在那时,这也是社会秩序,不能不遵守啊。
何路生对此除了遗憾之外,实际上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对人类设定的游戏规则,也只能叹一口气。时代在进步,现在真的好,自由,自由有时比空气和水都重要。
五十年前的法院就是公安局的附属,公安局怎么说,法院就怎么判,也没有现在这么严格,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质询。所以,法院的判决和公安局的侦查卷完全一致也在情理之中。
在五十年后,何路生为了自己的母亲,当了一次侦查员,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于是,他不仅利用手中自己挣下来的钱,更利用自己现在已经有的社会资源,广泛盘活这些资源,达成自己的愿望。他知道,要查清五十年前的事情非常困难,但是,他有决心、有信心完成这件任务,从而告慰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
何路生首先查找的第一个人就是被马栽树强奸的人。可是,当年被马栽树强奸的时候都已近三十岁的女人,时隔五十年后,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已经是牙齿松动的老人了,或者,都已经作古了。
更加难查找的是,何路生可以依据的线索就是法院的判决书,可是,法院在判决书的书写上很多处都语焉不详,这就为查找增加了难度。好在有一个民兵连长的身份的人在判决书中出现过,而民兵连长在五十年前是响当当的人物,非常好查找的。
虽然说起来好找,可实际上,原来马栽树做砖的地方,犯案的地方,现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桑田,人不是,物也非。可是,何路生是谁?是一个农民,一个有些狡诈、聪明又长期浸润在城市里的农民。同时,他也是城里人,是大老板,是成功人士,是有钱的城里人,他知道城里人的弱点。何路生凭借自己多年的努力,已经具备了城里人所不具备的品质和优势,他知道自己成为城乡有力结合与沟通的桥梁。城里的人他摆得平,乡下的人他也捋得顺。一大批跟随他的乡下人正在不断地适应城里的生活,成为准城里人。而一批成功的城里人因为何路生的缘故,也时常到乡下走走,寻找城里所没有的乐趣。
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以难住他?
很快,查找白某的事情取得了极大的进展。那些国家公务员,平时上班的时候就像吸毒者困瘾一样,总是提不起来劲,不在状态,看看报纸,喝喝茶,打打呵欠,可是,每到下班时,就像换了一个人,精神十足,不断地喝酒,不断地跳舞,不知疲倦。尤其是碰上何路生这样的大老板,更是原形毕露,像吃人的狐狸精一样,贪婪和精明就表现了出来。很多国家公务员为何路生工作,那是自不待言的。
当年所谓做砖的地方,也就是当年的企业,就是砖厂。那时的砖厂在城郊,现在已经是城市的中心了。不过,寻找砖厂还是很容易的,毕竟是国有企业。砖厂所在地的村也还在,说起民兵连长,大家一下子都能够记起来,民兵连长是当地有影响的人。
可是,民兵连长已经死了,那些过去由马栽树强加给他的耻辱也随之飘散了。白某还在,马栽树直接给她的肉体和声誉造成的侮辱,现在还在脑海里吗?她愿意说吗?何路生认为自己可以控制正常地生活在现在的人,可是,却不敢确认自己能否影响可能现在都还生活在五十年前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已经没有什么欲望,没有什么奢求,生命就像风吹灯般摇晃不定。
“怕啥子?她不是还有家人吗?”
“对,她有儿子。”
那些在帮何路生的人,都七嘴八舌地说开来,像小学生争着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以博得老师的些许赞扬。
“那,你们帮我。”何路生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一晃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把话又说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话目前在这些人的耳里还是圣旨。
“你们帮我去查一查白某的家庭背景情况。”
何路生的事情很多,但是寻找母亲的嘱托成了主要的内容。这就是何路生。孝敬的何路生。就在何路生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有一天,自己都没有预计到,村主任找到他的办公室来了。开始的时候,何路生还一愣,以为村主任知道了什么,但是他想了想,自己做这件事情很有分寸,只找城里的人办,而且是国家公务员在办,村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村主任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秘书为他泡茶,有些不自在。何路生忙对村主任说:“何叔,你喝茶。”何路生一直在母亲的执教下,把村里与母亲同岁的人都叫叔。他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村主任听见何路生询问,就说了起来。村主任年老体衰,说话有些不清楚,不过何路生认真地听着,他是真正的认真听。过去,他与母亲在困难时,找村主任说话,村主任的女人会冲一碗滚烫的醪糟给他喝,村主任会很认真地听母亲说话。今天,村主任来找他说话,他会很认真地听。村主任说得有些艰难,不过,他终于听懂了。村主任的年龄大了,乡上要求他退休,让年轻人来当村主任。可是,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村上的事业的村主任不想退休,他不是不想退休,而是听见说,乡上将另外派人到村上来任村主任,村里的年轻人都搞不成了,所以村主任不甘心,还想继续当。
村主任找何路生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请何路生在有关方面帮他呼吁一下,因为他知道何路生有的是办法。
村主任没有找过何路生帮忙,一找帮忙就是当官的事情,何路生觉得不可理解,也有些为难。这是一件小事情,以何路生的能力,不说村主任,就是一个乡长也可以想办法的。可是,正因为事情太小了,提不起串来,使何路生不好下手。何路生在心里想,找一个大一点的忙给我嘛。可是,何路生不好拒绝,就对村主任说:“那好吧,我帮你去做吧。”村主任很高兴,他说:“我知道现在村里年轻人跟你走,挣了钱,不想回来当什么村主任的,现在这个破村主任也没有什么当头,但是,世事难料,万一将来有什么机会,村主任又有用了,我给你们占着茅坑,等你们回来大干一场。”
村主任笑眯眯地走了。不知为什么,何路生觉得这个笑容很熟悉,是满足的甜蜜的笑。一瞬间,何路生的脑海里浮现了母亲的笑容,母亲交代了身后事情的笑容,与村主任的笑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