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凤凰》一文中多次提到湘西三大神秘文化:赶尸、放蛊、罡仙——其中还有关于“落洞花女”的详细记载,另一说法是,“落洞花女”也是湘西奇事之一,她与罡仙有相似的地方,却又迥然不同,应该算罡仙的一个分支。
沈从文说得很明白:“蛊在湘西却有另外一种意义,与巫、与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异流,都源于人神错综,一种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因年龄、社会地位和其他分别,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至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者都以神为对象,产生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病。”沈从文所说的“落洞”,并非真正落入洞中,而是湘西一种称谓——苗族神怪观影响到湘西的一切,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绝对的魔力,在苗人眼里,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狐、虎、蛇、龟,无物不怪。神或怪在传说中美丑善恶不一,却无不赋以人性。人与人可以相爱,那么人与巫、仙、神、怪也可以两情相悦。女性在性方面受到压抑,往往借此得到一条出路。落洞即人神错综之一种形式,被洞神迷恋,要将她接去羽化成仙。沈从文说:“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且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她自言自语时有一点少女的羞怯与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与热烈。实际上这是女性变形的自我救赎,她就在这份幻觉中自我满足,一种恋爱的满足。年轻貌美的怀春少女,一方面为才子佳人戏文所启发,一方面由于美貌而自恋,婚姻多不美满。恋爱的失意蜕变成对生命的绝望,导致心智错乱,以为被神所爱,渐渐耗尽精力像落花一样枯萎凋零而死——当然,她死得一点不痛苦,甚至异常快乐与幸福,因为洞神换上新衣、骑着白马来接她,外面鼓乐齐奏锣鼓喧天,落洞花女此时穿上花衣,眼睛炯炯明亮,放射着异彩,双颊通红如面带桃花。据说肉体上还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草气息,就在闭上眼睛那一刻,她美艳动人,宛若花朵绽放到极致。亲人此时就在她身边,却眼含热泪不哭也不悲,他们只以为女儿或妹妹是被神所眷顾,是神祇接去了她。他们不会想到女儿是因为在人间无爱可悦,只好爱上了神,在人神自恋中消耗掉如花的生命,最终衰弱致死。
落洞花女其实不独湘西有,从前在乡下我也曾耳闻过,那时年纪很小,并不理解其中在湘西,树洞都有洞神,要被人们供奉的生命隐秘——只看到每当油凤凰的早晨
菜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万千村庄时,青青塘路上会季节性地出现以歌当哭、既哭又笑的清秀女子,月亮越圆花开越盛之际,她们手舞足蹈、癫狂得越发厉害。在我故乡,称此类女子为花疯——春天山花烂漫之际,家人防不胜防。好在风吹花落花期一过,她们便恢复了常态,寂寞地行走在青草池塘旁。对于这一类花疯或落洞花女,其实无药可医。或者对她们来说,爱情或婚姻便是一剂良药。
其实情到深处,本来就是一种痴,要不怎会有痴情一说?不同的是,我故乡的花疯只是季节性的痴情或痴迷,并不危及生命。而湘西的落洞花女最终会美丽而哀伤地死亡——这是令人大惑不解的。所以沈从文说:“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种女性的歇斯底里亚症,就形成了湘西的神秘之一。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 ”
“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乘云驾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