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阴天,地上的积雪尚未融化,阳光有点淡淡的,沈从文将糊住窗户的高丽纸取下来,让阳光直接照进他的“窄而霉小斋”,他就坐在冬日的阳光中,心头升起一丝暖意。一抬头,就看到副刊编辑胡也频远远地走过来,这个海军学校的毕业生,身材健壮高挑,浑身朝气蓬勃。沈从文走到门前,突然发现他后面还站着一位女孩子。
是一位漂亮优雅的女孩子,圆脸,长眉,头发剪得很短,身着当时北平女学生很流行的灰布衣服,下面是一条短短的青色裙子。她站在胡也频后面,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望着沈从文微笑。沈从文在女生面前一向有点木讷与拘谨,将他们俩让进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三个人一同坐下来,沈从文才问她:“你姓什么?”女生说:“我姓丁。”女生说着看了胡也频一眼,仍然坐在那里笑。沈从文心里想:你是一个胖姑娘,却姓丁,倒真有点好笑。胡也频这才笑着对沈从文说:“她姓丁,叫丁玲,我少女时代的丁玲也是刚认识她的,她老家在湘西,与你是同乡,所以带她来见见你。”沈从文喜出望外:
“呵,怪不得你说话有点湘西口音,还以为你故意模仿我。”两个人马上改换湘西口音,说起共同熟悉的那些河流、渡船、山峦以及城镇,甚至说到哪里水流险恶,哪个江湾里鱼儿最多——完全把胡也频晾到一边。一直说到天黑时分,沈从文倾其所有留他们吃了一顿饭,三个人的友谊也从此开始。
丁玲与胡也频相识不久就回到湘西,疯狂热恋她的胡也频到处借钱作路费,一路追到湘西,等到沈从文又一次见到他们时,丁玲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候沈从文来到香山,经老师介绍到一家慈幼院图书馆当管理员,丁玲与胡也频得知后过来看他,这一对年轻人已成了甜蜜的情侣,丁玲不再像沈从文第一次见到时那样青涩,当然她仍然有点腼腆,但眉目之间多了那么点温柔与母性,多了点安静与成熟。那天沈从文给他们买来一些菜,一个劲儿问丁玲:“你喝不喝酒?你写诗的,喝点酒才好。”丁玲脸上焕发出一种光彩,她的手一直被胡也频握在手心里,她就那样幸福地微笑,是掩饰不住的微笑。沈从文又问她:“总听也频说你爱读诗,你最近去没去芦苇丛里读诗呢?”丁玲忍不住笑喷了,她大概认为沈从文的问话太过书生气,为什么读诗一定要到芦苇丛中去?胡也频站起来说:“香山这丁玲与胡也频在一起
边真好,一路上我看到,风景很美,我和丁玲也想搬过来住了。”沈从文说:“我带你们出去玩玩,你们能过来,我就不寂寞了。 ”
那天这三个年轻人玩得很开心,他们就在古城墙下面或田野上瞎逛,谈诗或论画,间或也打打闹闹起来,惹得丁玲不高兴了,扭头就走。而沈从文的一束野花或胡也频趴在地上装狗必定会让丁玲破涕为笑。有时候丁玲和胡也频会在香山一住就是很多天,三人挤在一张床上,或者有大月亮的晚上三个人都睡不着,在月光下散步到很晚才归。
没过多长时间,丁玲和胡也频真的从北平城里搬过来,那天天已经黑了,胡也频带着丁玲过来,三个人坐在黑地里,丁玲不说话,胡也频也不说话,几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沈从文突然想起什么,说:“你们两个,还没吃饭吧?”丁玲低下了头,胡也频说:“我们,断炊几日了。”沈从文心往下一沉,开抽屉搜口袋,找了半天也没找出钱来,胡也频说: “你别找了,你也不比我们俩好多少,我们睡觉吧,睡着了就不知道饿。”沈从文说:“饿一晚上哪行。”他突然一拍脑袋说:“对了,慈幼院食堂里有馒头,只是粗得难以咽下去,我去偷偷拿一些来。 ”胡也频说:“饭都没得吃了,还当年的北京香山慈幼院,沈从文在这里做图书管理员今天的香山慈幼院老房子,沈从文、丁玲、胡也频三个年轻人曾经在这里做起了文学梦嫌弃馒头粗细?只是,这么晚了,你偷偷去拿,不成了偷?”沈从文说:“就是偷也没什么,我在这里工作呀?不说偷,我还赖过账,前年在沙滩红楼边上的小饭店,我吃过饭才说忘了带钱,老板知道我故意的,也无办法,就在小黑板记下:沈从文欠一元。欠账多了,就用粉笔往上加,我前几天进城,从那里经过,看到几年了,黑板上字还在,我也不付他钱。”沈从文说着就走了,脚在门坎上被绊了一下。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四个粗黑的大馒头,胡也频先递了一个馒头给丁玲,然后就狂吃起来,他实在饿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