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北京,沈从文先在酉西会馆住了半年,后来搬到一个以前是贮煤用的小披间里,房间很小,地面长年潮湿而且霉味扑鼻。房内只有一床一桌,那是冬天,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零下十几度,“窄而霉小斋”里冷如冰窖,沈从文一身单衣,在里面埋头写作,为了取悦男编辑多发稿,他甚至取了一个香喷喷的笔名:休芸芸——那一天风雪特别大,北风在屋角“呜喔啊”地呼啸了一夜,沈从文好几天没吃东西,只是有时候到沙滩红楼图书馆里看书,喝点水,那里有免费供应的开水。醒在床上,外面滴水成冰,糊了高丽纸的窗户又被北风撕开一个大口子,他抖抖索索地起身,将那张纸重新糊好,就坐在床上,面对到来的新的一天,一筹莫展。床头放着一封《晨报副刊》的来信,编辑告诉他,他投寄的散文《遥夜——五》在报社征文活动中获得一个奖,他天天就眼巴巴地盼望着邮递员能将汇款单送上门来,好让他取了钱美美地吃上一顿好饭。
但是,捱过了一天又一天,从秋天到深冬,奖金仍然没有寄来,实在没办法了,沈从文决定不再空等,厚着脸皮到《晨报副刊》去讨要,今天就去——要不然,今天又要饿上一天。
沈从文这样决定了,马上起身,将所有的单衣全穿上,然后走进风雪中。等他转了几路公车来到《晨报副刊》时,差不多成了一杨梅竹斜街的老房子,沈从文初入北平时的居住地个雪人。他在门房里拍掉身上的雪,等冻僵了的脚渐渐有了些知觉,才踏上那个木楼梯,来到《晨报副刊》拥挤杂乱的办公室。编辑看到苍白瘦弱的沈从文,满脸诧异:“你找谁?”沈从文嗫嚅着说:
“我有篇《遥夜——五》获得你们副刊征文奖,正好从这里路过,就顺便过来领奖。”编辑点点头,翻看获奖作者登记,找了半天,才说:“您尊姓大名?”沈从文有点不好意思:“我用的是笔名休芸芸。”编辑吃惊得睁大眼睛:“哦,休芸芸原来是男的啊,我们还猜一定是个漂亮的小美人,甚至我还收到读者写给休芸芸的情书。”沈从文肚子咕噜响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编辑在他的名字下打了勾,随手拿过一摞印制粗糙的书,说:“这次我们发奖一律是精神奖励,以书代奖,这几本书都很好,你回去认真看看。”沈从文接过书,肚子接二连三地咕噜咕噜响,仿佛向主人提出抗议。他不忘礼貌地向编辑点头致谢,然后落寞地走出报社大门。
沈从文在北大图书馆消磨了一整天,开水和炉火让他的脸上有了一些活气,他很早就回到“窄而霉小斋”,打算用睡眠来抵抗饥饿,这是他屡试不爽的绝好办法。上床前他想将一篇小说结尾写完,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他用棉被裹紧双腿提笔开始写作。刚写了两行字,就听到有人在敲他那扇破烂的木门。这么晚了,谁会过来看他?他揭开被子开了门,门前站着一位年纪约 30岁的年轻人,瘦削,却精神十足。沈从文并不认识他,开口说:“你找哪位?”
年轻人说:“请问,沈从文住在这里吗?”沈从文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沈从文。”来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声说:“啊,你就是沈从文啊——你还是小孩子呀,我是郁达夫,收到你的信,特地来看你。”原来沈从文几天前实在走投无路,就提笔给北平好几位著名作家写信,诉说自己目前的困境和写作上的烦恼,郁达夫接到信后就过来看望他,两个人坐在那个冰窟似的“窄而霉小斋”里谈了很长时间,听到外面公寓有人在炒菜做饭,郁达夫随口问:“你是吃包饭吗?”沈从文难堪地摇摇头,说:“不。”郁达夫一下子全明白了,上上下下看了看沈从文单薄的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天黑了,我请你吃饭吧,我请你,我来的时候看到,前面路边上有好几家小饭馆,我们就去那里吃饭。”沈从文也不拒绝,将桌上胡乱收拾了一下,跟着郁达夫出了门。外面寒风扑面,看着有点发抖的沈从文,郁达夫将脖子上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摘下,围到沈从文的脖子上。
那天晚上郁达夫和沈从文一共吃掉一元七毛钱,郁达夫掏出五块钱去结账,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沈从文不肯接,郁达夫用力塞在他手心里,郁达夫一转身离开,沈从文就在风雪中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