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听龚秀珍为孩子辩护,更是气不达一处来,像头发疯的雄狮,涨红着脸伸手猛推一把,差点推倒她,烧火棍掉在灶台边。他捡起烧火棍,指着两个儿子骂道:“大热的天,连口凉水都顾不上喝,辛辛苦苦走街串户卖鸡蛋,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怕你们几个饿着,不懂事的家伙,还不赶快去找。”
水保田骂完,举起棍子朝地上哭喊的水天昊又是一顿猛打,水天海看父亲又要打他,赶紧逃出屋子。水天昊、水天海突遭棍棒,受到惊吓,头脑一片空白,听父亲叫他去找鸡蛋,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屋子满院子乱转。
“你给我满院子乱转,你放到哪不知道吗?”水保田站在厨房门口看到水天昊、水天海在院子里乱找,认为他俩在装样子,气得他火冒三丈,眼冒金星,用棍子指着两个儿子又是一通大骂:“今天要是找不出来,小心打断你的腿,狗娘养的,都是好人惯的毛病”
水保田骂完,扔下棍子又数起了他的鸡蛋。水天昊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头脑稍有些清醒,心想,夏天不烧炕,土炕底下有未烧烬的碎柴草,老母鸡时常钻进炕眼里面下蛋,何不爬进去看看,说不定真能找出几个鸡蛋来。水天昊爬进厨房炕眼门,水天海看哥哥爬进炕眼找鸡蛋,他也爬进了堂屋炕眼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他挨个角落的摸,摸了一圈,半个鸡蛋也没摸着。水天昊又去鸡窝、柴窑、草堆,羊圈,凡是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没看到鸡蛋的影子,空手回到厨房眼泪汪汪的等待父亲的棍棒。
水保田在数鸡蛋的同时也在想,收鸡蛋的时候,二百四十个鸡蛋数得好好的,为啥背回家少了两个,是不是自己数错了,或者是乘自己不注意小偷摸了去?唉,要是这样,还真冤枉了这两个孩子,我咋就这么粗暴哩,不就是两个鸡蛋吗,为啥要打孩子?自小吃不饱穿不暖,夏天还要帮家里干活挣工分,也怪可怜的。水保田自知想事简单,怕是冤枉了孩子。他冷静下来细细想想,有些懊悔,都怪自己鲁莽,没有弄清楚就打孩子,身上留下这么多疤痕,叫孩子如何干活?唉,明天就让孩子休息吧。
水天昊心想,父亲空着肚子去卖老母鸡换鸡蛋,这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他这辈子也不容易,父亲本来有个好前程,可他为了照顾这个贫穷的家庭,硬是辞去工作在家务农,难道他不会享福?不是的,还不是我们姊妹多,受家庭的拖累。父亲是爱我们的,他为了这个家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连代课老师也不愿意干。你看今天上午,听母亲说明天家里没饭吃,他顾不得吃早饭,背上两只老母鸡就走,大热的天连口水都喝不上。唉,父亲心里苦啊!只要能让他心里舒服,就让他打吧,挨几下棍棒,只要打不死,这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呢?还好,干活没穿黄军裤,不然打烂了多可惜啊!就是棍子打不烂,地上打几个滚也会弄脏,弄脏裤子还得挑水洗,洗多了会变旧。
水保田数完鸡蛋,把装满鸡蛋的篮子放在案板上,看到两个儿子走进来,站在厨房地上可怜巴巴望着他,不再发抖,神色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身上的伤疤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几道伤口在流血,他有些心疼。龚秀珍小心的摸了摸儿子身上的伤疤,比打在自己身上还难受,她搂着两个孩子,心里一阵酸楚,她也不清楚今天这事到底是谁的错,心疼地说:“你爸爸没吃没喝走了几十里路,辛辛苦苦卖鸡换来的鸡蛋,无缘无故丢了两个,他心里难受啊!你们要学会理解爸爸,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水保田坐在窗台这边炕头上,听龚秀珍这么一说,从来不流眼泪的他,禁不住刷刷流下两行眼泪,用手抹了一把,难过得哭出声来,这一哭惊呆了几个儿子,龚秀珍也不晓得该怎么劝说,站在地上不停的抹眼泪。水天虹年龄小,不晓得父亲为啥要哭,她慢慢走到父亲跟前,摇晃着父亲的双腿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说着自己大声哭起来。
水天昊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父亲哭,今天为了两个鸡蛋,父亲伤心成这样,他怯生生的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帮父亲擦干眼泪,流着眼泪劝慰道:“爸爸不要哭,今天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口干舌燥,跑了大半天路才换来这篮子鸡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这个家。爸爸,我没拿鸡蛋,我真的没拿鸡蛋”
在他眼里,没有经过大人的同意,随便拿家里的东西,这就是偷,这个“偷”字,深深刺伤了他这颗幼嫩的心。两个鸡蛋没了,父亲拿棍子打他,这是对他的不信任,这个不信任比“偷”字更可怕。身上的伤疤好治愈,心里的创伤难愈合,他想起这个“偷”字,伤心得流出泪来。龚秀珍流着眼泪劝他不要伤心,孩子们会理解父亲的难处。水天亮回家看到父亲哭,吓得没敢进门,躲到爷爷家去了。
水保田止住哭声,低头抚摸着儿子受伤的脊背,痛心地说:“孩子,我相信你没拿,可能是爸爸数错了,一时糊涂打了你哥俩,不要生爸爸的气,以后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水保田向孩子承认了错误,相信他没有拿鸡蛋,而且还说以后再也不打人了。水天昊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父亲相信他没拿鸡蛋,他心里不再难受,也不再记恨爸爸。龚秀珍看着父子仨和好,烧火做起了能照出人影儿的包谷面糊糊。
“明天不会挨饿,今天晚上爸爸就提着这篮鸡蛋进城换包谷面去。”水保田换来鸡蛋,就是要去省城换包谷面,城里人有粗粮有细粮,粗粮吃不完就换鸡蛋吃。用鸡蛋换包谷面比买供应粮还要便宜。
“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你也提上换成包谷面。”龚秀珍从空坛里小心的取出十几个不知搁了多长时间的土鸡蛋放进篮子。
“有没有二十个?凑足二百六十个鸡蛋好记数。”水保田想凑个整数,心想,省城小偷多,小心提防,这次不能再数错了,这可是全家人的希望啊!
龚秀珍数了两遍,只有十五个鸡蛋,全部放进了篮子,给水保田再三交待,晚上路上要小心,慢车上小偷多,换包谷面一定要算清楚她喋喋不休,再三叮嘱。水保田起初还应几声,说多了干脆坐在炕上不应声了。
门外几声狗叫,龚进成好久没见妹夫,晚上想过来看看。他吩咐四蛋、五蛋去圈羊,他晚上不想回去,想跟妹夫妹妹聊聊天。他放下背篓,走进大门说:“今晚不回了,把羊圈在这儿,这几天心烦得很,过来说说话。”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龚进成笑呵呵的走进厨房,看到妹夫靠在后炕根,眼睛红红的,好像刚流过泪;案板上放着一篮子鸡蛋,不知从哪弄来的;二蛋、三蛋站在炕头边,胳膊上的几道伤疤还渗着血。水保田看到大哥进来,微微笑了笑,起身赶紧请他上炕。龚秀珍烧水做饭,提起篮子小心的放在锅台后面,只怕野猫跳进窗户打破鸡蛋。二蛋拉了拉衣袖,挡住了流血的伤疤。龚进成看到三蛋手背上的青印,抓住手问:“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他回头望着妹夫:“娃娃这么大了,你不怕长大记恨。你看二蛋的胳膊,伤疤还在流血,你咋这么心狠?”
水保田没有吭声,二蛋、三蛋走出屋子,龚秀珍烧火做饭,叫大哥上炕歇着。龚进成拖鞋上炕,坐在窗台这边炕上说:“我跟他二舅没话说,吃完饭睡不着觉,心里闷得很,把羊圈在这里,明天赶到水窑沟洗羊去。”
水保田有些口渴,找不到水天亮,叫水天昊抱来干柴生火喝茶。龚秀珍洗了些野菜放进锅里,又添了半锅水,问:“大哥的供应粮够不够吃?”
龚进成说:“他二舅过日子细,还能吃十几天,看能不能接上这月份的供应粮。”
龚秀珍叹息道:“唉,供应粮还不下来,家里就剩下一碗包谷面,晚上喝顿野菜糊糊,明天没饭吃了。他爸今天抓了两只老母鸡换来这些鸡蛋,夜里准备坐火车进城换包谷面去。听说城里人就吃白面和鸡蛋,连包谷面都不吃,你看咱农村人,包谷面都没吃的,城里人真是享福。”
龚进成听说妹夫卖鸡换蛋,夜里爬火车进成换包谷面,叹惜道:“农民就是吃苦受罪的命,只要沾点公家的边就不会挨饿。你看人家薜仁义,在公社当武装部长,也就是个副科级干部,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资,每次回来都要用自行车拖一袋白面,上次回来,到吴大运、刘大伟、吴大贵几家收了四五十个鸡蛋,我把二十几个鸡蛋买给他,省得往公社跑。”他转尔问水保田:“夜里黑,路难走,你提这么多鸡蛋,不怕摔倒?”
水保田倒了两杯茶,加满水,叹息说:“唉,我也不想走夜路,可是早晨去时间太紧,明天娃娃们没饭吃。路上小心点没事,天亮到省城,白天换上包谷面,晚上坐火车就可以回来。”
龚进成喝了一口茶:“路上不好走,夜里我送你去车站,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些。”
水保田客气道:“不用送,没事。”
龚进成说:“你看这日子过的,每天为吃饱肚子发愁。你听说了没有,昨天晚上刘大伟生了个丫头,对外说孩子生下来死了,其实偷偷送到他姐姐家,他还想生个孩子。你看家里没吃没穿生那么多娃干啥。”
龚秀珍说:“他是大队文书,就不怕公社知道罚款?”
水保田白她一眼:“就是怕罚款,才连夜送到他姐姐家,庄上人心知肚明,谁吃撑了没事干说这事。他在大队当文书,公社干部都认识,只要没人告状,领导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龚进成哈哈哈大笑两声:“树老遭人劈,人老讨人嫌。这人不知道是咋想的,柳彩云那么虐待公婆,不给吃不给穿,老两口还不是起早贪黑帮家里干活,一会儿都闲不住。这个女人真恶毒,硬是把包姝娟和侄子赶走了。这下好了,她接连生下两个丫头,大队、公社催她去结扎,她躲着不想去,还想生个儿子。我看她丑话说尽,坏事做绝,说不定真的要断子绝孙,有他徐彦东哭的时候。我还听说,刘大伟跟柳彩云私下商量要做亲家,徐彦东像个摆设,可能不知道吧。”
龚秀珍扫了一眼水保田,插话说:“我咋听说,徐彦东跟车会竹眉来眼去,好像也有啥勾当。”
龚进成笑道:“有人这么传,谁也没看见,是不是晓得刘大伟跟他老婆的事,他只是装做不知道?真要是这样,也有可能这么做。”
水保田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听。龚秀珍笑道:“这不是乱套了吗?两个好好的家,咋能这么过日子。这事要是被刘大伟知道了还不打死她。”
龚进成兄妹俩正说着闲话,水天亮匆匆跑进门来,喘了几口粗气:“妈,我三妈又生了个弟弟,长得可好看了,她叫你赶快过去。”
龚秀珍正在刷包谷面糊糊,听水天亮说李大丫生了,还是个男孩。她刷好野菜糊糊,吩咐水天昊舀给舅舅和父亲吃,她解下围裙跟着大儿子跑出了大门。
龚进成听说水保耕家又生了个男娃,哈哈哈大笑几声:“水保耕、刘大伟、徐彦东同年结婚,同年生头胎,今年又生了二胎。你看,三个年轻人,偏偏徐彦东生了两个丫头,这都是报应。他做了亏心事,老天都不会同情他,叫他断子绝孙,我看老天爷最公平。”
龚秀珍跑进李大丫家,水保耕跑出跑进,端水倒盆,木桂英接生完孩子,挺个大肚子坐在堂屋炕上跟水大爷闲聊,不时说几句恭维话。龚秀珍走进产房,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白白胖胖,甚是可爱。她打发水保耕找来一张床单,在炕头边绑了一根绳子,挂上床单避风挡光。
李大丫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她想补补身子喝点蛋汤,说挂在厨房横梁的竹篮里有几个鸡蛋,夸大嫂做的荷包蛋最好吃,叫她打几个荷包蛋。木桂英挺个大肚子,行动不方便,老早在家里休息。她白天待在家里着急,李大丫在家等着生孩子,有事没事的跑过来找她聊天,正好遇上生孩子,便帮她接生。她还没有吃饭,面缸里还有几碗白面,龚秀珍杆了顿白面条。
龚秀珍匆匆做完饭,借了水保耕装鸡蛋的竹篮,赶紧跑回家,孩子们都睡了,龚进成和水保田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谈天说地。她将鸡蛋分装在两个竹篮,点上煤油灯去库房找来新制的麻布口袋,折叠好盖在鸡蛋上面,找来半截胡麻绳,将两个篮子绑起来,前后搭在肩膀上好背。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门外几声狗咬,惊醒了靠墙打顿的水保田和龚进成。他下炕看看星空,约莫午夜三点多钟,没有月亮,夜色很黑,他舀了半碗凉水洗了把脸,提起鸡蛋准备打招呼去火车站坐车。龚进成看他前后搭着两篮鸡蛋要出门,赶忙起身下炕,硬说要送他,两个人走夜路,换着背鸡蛋轻松些。
水保田带了二百五十五个鸡蛋,逃票爬上慢车去省城换包谷面,第二天夜里两点钟,爬慢车到虎头山火车站下车,走了三四公里的路程,背着满满一袋包谷面疲惫的回到家中,几个孩子看到父亲背上的面袋,忘记了饥饿,赶快跳下炕,帮父亲将沉重的面袋子靠墙放在炕头边。水天海给父亲倒了一碗开水,水天昊取来毛巾踮起脚尖帮他擦汗,龚秀珍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赶紧下炕烧水做饭;水天江拍拍父亲浸透汗水沾满面粉的后背说:“爸爸的衣服湿透了,包谷面粘在背上拍不下来。”
水保田笑了笑:“明天凉干,包谷面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