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从县城买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邻居们跑来看稀罕,推着转两圈,按铃铛响几声,好奇的摸一摸,这玩意儿能坐人,觉得很新鲜。自行车,就是自动会跑的车,下坡路自己会跑,上坡路不用脚蹬会跑吗?在水家湾这些山坡路上,用脚蹬未必上得去。
庄上人说笑着走了,水保田用清水擦洗了一遍,然后找来几把麦草,拧成几股草绳,扎到自行车轮胎上。水保耕看大哥往轮胎上扎草绳,不解的问:“你这是干啥?”
“我骑了四十公里路,轮胎上沾了泥土,清洗干净扎上草绳,就像没骑过的一样,送过去弄不脏,李家人看了高兴。”大哥是个心细人,水保耕达心眼里佩服他。再说,水保田从供销社售货员手里接过这辆自行车时,轮胎上绑着这样的草绳。他要用同样的方法封存好,证明这辆自行车是新包装,还没有启封。
正月初六是刘大伟、徐彦东选定结婚的日子,两个年轻人选定同一天结婚,都要请庄上人帮忙,年轻人少,忙不过来,就连中老年人也请了去。水保耕送完彩礼,要去刘大伟家当伴郎接亲;吴大运是徐彦东的伴郎,过年这几天,年轻人忙得很。
新女婿送彩礼,习惯性的称作帮礼,就是两家人商定的彩礼钱、三大件和花衣服凑齐送过去。正月初二,水保耕起了个大早,他走出屋子,一阵寒风吹来,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伸长的脖颈缩进了衣领。老天阴沉沉吹着西北风,还飘撒着细雪,气候有些寒冷。
几只饥渴的小麻雀落在雪地上左顾右盼,听到沉闷的开门声,跳跃了几下飞上杏树枝头,俯瞰着空旷的院落。水保田、水保耕弟兄俩将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小心的抬上架子车,绑了个结结实实。地上落了一层薄雪,龚秀珍头上围条青色毛巾,袖手从屋里出来,抬头看看老天,西北风强一阵弱一阵吹个不停,雪路上送彩礼,要淌过水窑沟,爬上半座虎头山,坡陡路窄,脚下打滑,拉着这么贵重的彩礼,万一滑下沟坡摔坏了咋办。她有些忧虑,再三叮嘱水保耕一路上要小心。
水保田哪能不晓得路上的艰险,今天要是不送过去,路上积厚雪,一时半会化不了咋办。雪厚路滑架子车拉不成,就得请人帮忙背过去,这样更费劲。水保耕嘴里虽说没事,心里却在犯嘀咕,要是路滑下不了沟,拉不上山,还得卸车扛过沟去,上山还得几个人抬,耽误时辰不说,扛着这么贵重的大件,翻山过沟也够累人的。
龚秀珍走进厨房,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声惊呼:“我差点忘了,等等。”
水保田看她慌里慌张从厨房跑出来,不晓得忘了啥事,疑惑的问:“大惊小怪,到底是啥事,快说。”
龚秀珍跑进装粮食的库房:“借亲家的三升麦种子还没还哩,我多装了两升,放在缝纫机下面,顺便带过去,要好好谢谢亲家。”
水保耕听说要给丈母娘还种子,重重拍了一把脑袋,走进库房:“你看我这臭记心,昨晚想得好好的要带麦种子,到头来还是忘了,要不是大嫂想起来,我还得扛过去。”
麦种子是事先装好了的,龚秀珍为感谢亲家多装了两升,麻布口袋装了大半袋子,足有六七十斤,要是让水保耕背过去,也够他累半天的。水保耕扎好袋口,吃力的抱出库房。水保田解开捆扎的绳子,种子横放在缝纫机前面,绑好绳子,用劲摇了摇,缝纫机稳稳当当,他望着走出库房的龚秀珍,凝眸想了想,看有没有落下啥东西。
吴大运急匆匆走进大门,看到物件已经捆绑妥当,顾不得抽烟喝茶,赶紧催促上路。水玉莲头胎生了个女儿,还不到三个月,她又怀孩子了,闻不得油烟味,妊娠反应很厉害,家里没有人照顾,他临走时交待大嫂柯桂英,中午帮她做顿清淡的汤面条吃。
吴大运结婚这么多年,只怕她有啥毛病,这辈子生不了孩子,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几年小两口愁坏了。去年,水玉莲生了个丫头,说明两人没啥大毛病。女儿出生还不到三个月,她又怀上了孩子,而且妊娠反应这么厉害,说不定是个儿子。这几天兴奋得睡不着觉,周到细致的照顾媳妇,只怕她有什么闪失。
水保耕前面拉架子车,水保田、吴大运跟在后面拽住绳索,上坡路用手推,下坡路往后拽,即方便又省事。出门便是下坡路,十多分钟到了水窖沟,低头望沟底,密麻麻飞瀑俏花溅,白茫茫蜿蜒羊肠雪,坡陡路窄,蜿蜒沟底,中间还有三个急转弯,路面上落着一层薄雪,稍不留意,架子车就会滑下沟坡,车翻物毁,哪可是要命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要是架子车翻下沟底,收音机摔坏了,向李家说明原因,借钱再买一台,就是晚送两天,还可以说得过去;要是几百块钱的缝纫机、自行车摔坏了,就是水家湾二十多户人家砸锅买铁也揍不够啊!要是彩礼送不过去,延误了大舅哥李小平送彩礼,有失信誉不说,要是李家发起火来,悔婚咋办?像李大丫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水保耕扬起车头,背部紧靠车厢,双手紧握车把,使劲扛住架子车,两脚漫漫滑行。吴大运站在车后的防滑轮胎上,增强摩擦力,起到刹车制动的作用,坡路上刮出一道带土的车印;水保田拽住麻绳蹲在后面,架子车拽着他往下滑动。下坡路还算顺利,不大一会儿功夫到了沟底,车尾刮出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吴大运感叹:“唉,啥时候能在这儿架起一座民心桥啊!”
水保田望着沟口长叹道:“咱这穷山沟,一无黄金二无白银三无青铜,谁来帮你架桥?就是有几亿吨煤炭也行,可惜,这几座黄土高坡没人要啊!”
吴大运听着好笑:“呵呵呵,黄土里有黄金也行啊,这几座大山,国家都来开采黄金,你看这个穷山沟富不富,说不定桥早就架起来了。”
“先歇会,用劲推车,美梦还是留着夜里做吧。”水保耕扛出一身热汗,停稳车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坐在车把上,仰头望着上坡路:“架桥是来不及了,这半截上坡路太陡,要是脚下打滑使不上劲,你可得加油推啊。”
吴大运扫了一眼沟坡路开玩笑:“走的都是同样的雪坡路,你脚下打滑,我就不打滑?”
水保耕说:“我在前面开道,你在后面推车,踩开雪路,你脚下打啥滑?”
吴大运说:“说多了惹人生厌,歇久了让你无聊。时间不早了,赶快拉车赶路。”
水保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跺了跺脚:“三个大男人,这点陡坡推不上去,还拉什么车,干脆从沟坡上跳下去算了。”
水保耕站起身,肩上挂好拉绳,手拉肩拽,躬腰拼命往上拉。吴大运、水保田跟在架子车两边使劲往上推,进一米退半尺,迈一步滑半脚,二三百米的沟坡路,三十分钟爬到半沟坡,三人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黑色的小圆点。
水保耕头上冒着热汗,实在拉不动了,车子横停在小路上休息,两手不停的擦着热汗,李大丫送他的花手娟都能挤出水来,用劲捏了捏,一串水珠从指间滴落到车把上,他展开花手娟,望着一对鸳鸯,笑道:“你看,手娟上有对‘戏水鸳鸯’,就是水太混浊,还冒着热气哩。”
吴大运听后开玩笑说:“‘戏水鸳鸯’?我看是冤家对头,这么贵重的东西,啥时候送不行,非要选这么个鬼天气,我俩都快累死了。”
水保田靠在车厢边,望了一眼阴冷的天空,几片雪花飘落到脸上,即刻融化溶入汗水滚落到地面,用脚踩了踩:“老天不长眼,迟不下晚不下,非要等到早晨下雪,说明今天是个好日子,这么贵重的东西冒着风雪送过去,老李还不高兴死。”
说笑间,从沟口走来两个人,高个子看到水保田,老远的打招呼:“嗨,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放在家里,大雪天摔坏了多可惜,你这个吃皇粮的公家人还亲自推车,准备送到哪去?”
吴大运抬头一看,原来是住在铁路边上的侯尚西、侯尚北两弟兄,准备去马家沟给他病重的大伯侯勇拜年,正巧在这儿遇上。
“家里穷得锅都揭不开,什么公家人?现在娶媳妇不是兴“三大件”么,给虎头山李家送过去,你俩去哪?”水保田碰到侯尚西两弟兄,起身拍拍,随口应道。
“哎呀,下雪路滑,把人挣死了,没想到紧要关头能碰到你们两个,请帮个忙,把车推上去。”水保耕擦了一把热汗,像是看到了救星。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算啥忙,还不是为了娶媳妇。早晨下炕,我总觉得有人需要帮忙,原来是你们三个,要是知道拉不上去,沟口喊一声,我俩早来了,呵呵呵”侯尚北说着跟侯尚西站在车后边,用力一推,架子车缓缓向沟口滚去。
侯尚西、侯尚北跟吴大运上过几天小学,经常走近路,路过水家湾去学校,风雨天不想回家,留在侯尚东家过夜,是从小跟吴大运、水保耕一块儿玩大的,几家人走得近,谁家要是有个大事小事只要招呼一声,谁都会帮忙。
侯尚北后面推车,看到车上放着半麻袋粮食,不解的问:“去年老天有眼,雨水好,收成不错,不缺吃喝,车上放半麻袋粮食,送彩礼还要送粮食?”
水保田笑道:“这是去年借的麦种子,这次送彩礼顺便带过去。说实话,去年要不是保耕媳妇家帮忙,我那两墒地撂荒了。”
侯尚西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我看,远亲也比邻居好。现在的邻居都成仇家了,恨不得一把捏死你。有些邻居没粮食,就是有粮食,他也不会借给你,还一个劲儿的哭穷,只怕你去他家抢粮食,人穷志短,良心都被狗吃了。”
水保耕长叹道:“你说得不完全准确,但确实有这样的人。水家湾有户人家,躬腰驼背,成天叫唤腰腿疼,干不成重活,天天在队长面前哭穷,说家里几天没吃没喝,听口气马上会饿死。有一次,我大哥从县城回来,他跑到家里告状说,二蛋、三蛋偷吃了他家白面条,还偷走了丫头的绣花线,害得我那几个侄子白挨了一顿皮鞭。你说,他家穷得连锅盖都揭不开,哪来的白面条和绣花线,说是剩下的两碗麦种子给他过生日,一家人没吃完,白面条哪有吃不完的,这不是明白着祸害人吗?”
“这个王八蛋不是说家里没有小麦,成天缠着我借种子吗?”吴大运猜想他说的是霍飞豹,生气的说:“告状的时候就有麦种子了,还剩下两碗过生日的白面,说了谁信哩,骗洋鬼子去吧。”
“我那个保良兄弟真不是个东西,他偷了人家的绣花线,拿回家怕挨骂,绣花线扔到沟底,霍飞豹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个家伙对丫头还真是有耐心。”水保耕听霍继仁说起过这事,害得妹妹花了几夜功夫,才把几股弄乱的绣花线整理好。
几人笑话间,架子车推上沟坡,水保耕停稳车,擦了一把热汗,连说了几声谢谢。水保田紧紧握住侯家兄弟的双手,连忙道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要不是碰到你,这车怕是上不来了。”
侯尚西、侯尚北客气的说:“不谢不谢,你们刮开路,我也好上坡,互相帮忙,互相帮忙,呵呵呵”
吴大运挥挥手,大声说:“感谢的话不说,明天到我家去,请你喝两杯。”
侯家兄弟听后笑道:“好啊,一零八我不喝,要喝就喝二零五。”
“没说的”,吴大运说:“只要你们两个去,就是砸锅买铁也要管你二零五。”
侯家兄弟大笑着走下沟去,吴大运换下水保耕,拉着架子车沿着铁路线直行。水保耕的后背冒着热气,他解开衣襟煽了煽,跟在车子后面望了一眼水家湾,远远看到场沿上站着几个黑影,猜想,也许是老父亲和几个小侄子吧。
“现在就剩下虎头山那半个山坡了,要是刘四方看到跑过来帮忙哪该多好。”吴大运拉着架子车沿着铁路线向虎头山走去。
水保田嘿嘿苦笑两声:“想得倒美,我还想着有两杯热茶喝才舒服哩。”
“现在有两碗浆水喝,比吃肉还香。”水保耕抹了一把嘴巴。
两公里平路,半个时辰到了山下,一路上碰到不少拜年的老熟人,看到架子车上的“三大件”,知道这是送彩礼去,相互说几句祝福的话,算是拜过年了。
穷地方就这风俗,东家要个啥大件,西家看了不管家里实不实用,新女婿能不能买得起,也要跟风要几大件,这是索要彩礼的由头,就说“谁家丫头出嫁,要了多少礼,送了几大件,丫头嫁过去也要活人,我没有向你多要。”表明自己不是靠丫头卖钱,你也不要怨我心狠,我这是没办法,总不能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说我家姑娘比他家姑娘低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