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良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女儿考上内地一所重点大学,汽车维修配件公司交给儿子儿媳打理,他跟老婆在家带孙子,衣食无忧,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自从他十几岁犯下罪,迫逃离老家,细细算来,已有四十余年。当年离开那个偏远贫困的穷山沟时,父亲住的还是四五十年代盖的两间茅草屋,土墙没有泥巴,房顶没有破瓦,一年四季透风漏雨。吃的是国家供应的包谷面,糊糊稀得能照出人影儿,实在饿得不行,背个小布袋去火车站抢干馍馍吃;穿的是补了又补的破布片,盖的是脏烂吐絮的破棉被,黑得看不出什么颜色。老父亲那个时候五十来岁,早睡晚起,不愿参加生产劳动转眼间几十年过去,父亲去世,没敢回去,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儿,这次回去,去他老人家坟头烧柱香。
水保良头脑里残留的还是过去那个能饿死叫花子的穷山沟,模糊不清,过去那些中老年人大多记不清模样了。听老家来的侄孙们说,龚进成为逃避镇里的抓羊队,滑下沟坡摔死了;龚进才挑水碰破肚子,养子龚知青没送医院,大冬天连冻带饿,硬是活生生折磨死了;杨颜彪、马晓玲夫妇也被两个不孝的孽子提前送进了十八层地狱;霍飞龙八十多岁病死;霍飞虎进城带孙子,听说死在了医院;霍飞豹大雪天去水保田家看电视,半夜回家滑下沟口,没过几天,被阎罗王收了去;他老婆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活活疼死;柯汉吃过早饭去放羊,头晕目眩,走不成路,蹲在沟坡上晒太阳,被徐彦东发现,掉下悬崖,摔死在沟底;大年二十九,柯忠坐侯尚礼的“三奔子”去红光镇抢购年货,刹车失灵,翻下山头,送进三十公里开外的西阳市医院,睡过去再没醒过来
过去那些青壮年不在了,十多岁的小伙子,都成了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现在回去,一个也不认识。听说老家变化挺大,家家住上了新洋楼,用上了自来水,开上了大“四轮”,有些人家还开上了小汽车;道路宽了,汽车多了,公交车也开到了家门口。唉,乘着身体硬朗,回去给老父亲磕个头。
晚上,水保良请水天昊回家吃饭,羊肉韭菜水饺,拌了四道凉菜,叔侄俩边喝边聊,从小时候打架干坏事聊到进城讨饭,从生产队劳动聊到包产到户,从离开家乡聊到今天的幸福生活,聊到伤心处,水保良像小孩似的,竟然掉起眼泪来。
张丽花也是迫离家之人,看到此情此景,难免有些伤感,摸着眼泪劝慰起老公来:“马上要回老家,应该高兴才是,当着孩子的面,哭啥吗。”说着摸了一把眼泪。
水保良用餐巾纸拭了拭眼睛:“这不是哭,是激动,知道吗?呵呵呵,转眼间几十年过去,该回家看看了,丫头读书去不了,儿子开车回去,一路上有孙子陪,老家就是呆上半个月,我也不想家,哈哈哈。”
“你这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老家出来是一个人,这次回去是一车人;四爸听说你带儿子回去,说不定有多高兴。”水天昊说这话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顾虑,回去要是处理不好,定会不欢而散,败兴而归。
“不瞒你说,这次回去,我还是有不少顾虑,不晓得该不该回去。”水保良的顾虑,水天昊明白,但当着张丽花和水天杰的面不好直说。
“回自己的老家,有什么该不该的,爸,您放心,有孩儿在,啥也不用愁。公司里的事,我都交待好了,不会有问题。再说了,电话就像遥控器,有啥事,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水天杰安慰父亲。
水保良呵呵笑道:“有儿子在,公司我倒是不担心。”
水天杰不解的问:“那您担心什么?”
水保良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张丽花:“嘿,也没啥担心的,人老了,前怕狼后怕虎,尽想些没用的事。这儿没你的事了,叫上你妈,带孩子外面转去,我跟你二哥再喝几杯。”
“我爸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这次要回家,激动得睡不着觉。二哥,你跟我爸再聊会儿,我去店里看看。妈,我先过去,你带孩子后面过来。”
水天杰说完,前面走了,张丽花披了件衣服,牵着孙子出去散步。
水保良望着张丽花离去,倒满酒杯:“二侄子,来,敬你一杯。”
“应该我敬你。”
“嘿,不管谁敬谁,这杯酒都要倒进自个肚里去。呵呵,两个当事人都走了,我有话向你请教。”
“你决定带一家人回去,肯定想好了对策。”
“对策倒是没有,我担心的是,他四爸将实情告诉天杰咋办?”
“嘿,天杰孩子都有了,你担心他回去?”
“这个我倒不担心?”
“你担心什么?”
“他知道实情后,会不会认我这个父亲?”
“哎呀,什么年代了,你还担心这个?”
“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他,他要是不认我这个爹,那该咋办?”
“哈哈哈,来,我再敬你一杯。”
“酒可以再喝,儿子就这么一个。”
“谁对他好,谁对他淡,天杰不会不知道。你就是说给他听,他也不会认那个没感情的亲生父亲;退一步讲,就算他没良心,不认你这个爹,你是他的亲叔叔,还得叫你这个爸。”
“亲叔跟亲爸没什么两样,都是我们水家的后代,呵呵呵,他还得叫我这个爸。”
“那是自然,不信你看,他回去肯定称水保柱为四爸。一个农村小老头,你就是让他叫爸,他也叫不出来。很小的时候,他就见过两回,而且都是以四爸的名义讹你钱财,天杰不是不知道。”
“天杰那时候还小,听说他四爸从我这儿讹去八千元,恨不得帮我抢回来。第二次回来,天杰都不理他了。这孩子,爱憎分明,对他这个四爸没什么好感。我做了好几天工作,他才答应开车陪我去。”
“他不开车,你也可以开车去。”
“开车不成问题,关键是想乘我身体硬朗的时候,带他认祖归宗,去他爷爷坟头上柱香。要是不带他回去,等我老了,就是让他回,他也不会回去,过不了三代,可能会忘记老祖宗。”
“说的是啊,城里长大的孩子,自认为条件优越,瞧不起农村人,熟不知,他们的父辈祖宗,都是穷苦农民出身的乡下人。现在这么好的条件,还不是我们这些乡下人创造的。你带他们认祖归宗,看看他老爸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算是优良传统教育吧。”
“呵呵呵,优良传统教育,你啥时候带孩子回老家接受优良传统教育?”
“水龙威小时候去过好几回了,他对老家多少还是有些记忆,等将来孙子会跑的时候,我一定带孩子回去认祖归宗。”
“要不,咱一块儿回去?”
“单位杂事多,离不开啊!”
“你小兄弟刚才说过,电话就像遥控器,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他能办到,不相信你这位董事长办不到。”
“唉,我哪有小兄弟的本事呀!一个电话他能处理的事,在我们单位,就是我亲自出面,不一定能解决,民生无小事啊!”
“他这个小店哪能跟你这个大公司比啊!是我自不量力,呵呵,来,喝酒。”
“酒量不行,喝多了。”
“今天咱叔侄俩喝酒,只有亲情,没有醉酒。”
“这次回去,住房宽敞多了,要是搁在前几年,一家人回去,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孩子们进屋,黑洞洞的坐都不想坐,更不要说住了。”
“我想好久了,这次回去,你四爸好了多住两天,毕竟是从小在这屋里长大的;要是他找麻烦,我就不住了,你二爸、你三爸、你七爸、你大哥、水天江、水天湖家各住两天,就是半个多月,还有你几个姑夫家,张丽花家,以我看,一个月能回来就算不错了。”
“离家几十年,你才回去这么一回,不要着急,既然回去了,亲戚家都去看看,说不定,以后再也回不去了。”
“给你说实话,我最不想去的就是张丽花家。”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家谁也不认识你,再说了,她父母去世,兄妹之间没多少来往,估计呆不了多长时间,她会催你回家。”
“她刚离婚那阵子,兄弟姐妹都不理她,迫她离家来到新疆,她嫁给我是我的福分。唉,缘分天注定,要不是我糟践了她,她不会来金沙县打工,你也不会认识她,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这事还得感谢你啊!”
“哈哈,这事还得感谢你自己,要不然,这么贤惠的女人,咋能成为我六妈,咋能有这么幸福的家庭。”
“唉,都是生活出来的苦命人,相依为命,我这辈子值了。”
张丽花、水天杰带着孩子散步回来,水天昊起身告辞。多喝了几杯酒,不敢开车,水天杰开车送二哥回去。
且说水保良一家,阔别家乡四十余年,盼着快点回家,美丽的风景无心游览,水天杰有些怨气,他劝慰儿子,返回的时候,兰州、武威、酒泉、敦煌,想去哪去哪,想看多久看多久。既然给老家打电话,两天后到家,说话要算数,不能让老家亲友们等急了。
水天杰想想也是,返家的时候,不慌不忙,浏览胜地,父母也会安心游玩。他加足码力,一路狂奔,两天赶到了红光镇。
红光镇不再是四十年前那个穷乡小镇,宽敞的水泥路面,漂亮的四层楼房,林立的超市店铺,热闹的农贸集市,猜拳喝酒的男人,悠闲逛街的女人,面带幸福的笑容,身穿漂亮的新衣,掏钱买东西,口袋里随便摸出几张,都是崭新的百元大钞,路边上停着青一色的小轿车,身在其中,分不清是城里还是乡下。
水保良好奇的搜索着人群,渴望认出小时候的玩伴,从街头逛到街尾,也没看出个熟面孔来。他带着老婆、孩子来到站台,车站空无一人。走近候车室,铁将军把门,碰见一长者,打听原委,原来红光火车站十多年前就已经撤销了,老家人出门,只有乘汽车去西阳坐火车,逃票挤火车的现象早就没有了。他给儿子讲起了小时候挨饿来这个小站抢馍馍的故事。
水保良去超市买了些烟酒糖茶,又去肉店买了半条生猪,几只土鸡,菜店挑了几捆新鲜蔬菜,后备箱塞得满满的,还嫌不够,又买了几箱水果,这才恋恋不舍的开车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