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飞龙的父亲霍耀祖是清朝晚期兴起的小地主,除了水家新开垦的几十亩薄田外,霍家耕种着水家湾五百多墒地,一座庄园占了五亩多地,石砖垒起的高墙内,四面盖满了红砖青瓦松椽柏檩的大瓦房,屋沿瓦瓴雕琢精细,雕梁画栋十分精致,骡马数十匹,牛羊数百只,马车四五架,这里的大多数贫穷人家,都是老霍家的雇佣工。
霍耀祖生育四男两女六个子女,霍飞龙、霍飞虎、霍飞豹、霍飞师的大名个个凶神恶煞,字字凶狠吓人,弟兄四人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是当地有名的阔少爷。老大霍飞龙读到初中,因为他争强好胜,欺强凌弱,挑弄是非,影响学风,最终被学校开除,回家替父亲经营家业。
老二霍飞虎年轻时聪明好学,聪慧过人,考到省城师范学校读了两年书,听说上课的时候,老师提问,他神情紧张,突然后仰倒地,口吐白沫,白眼翻转,四肢抽搐,不省人事。这种病有人称作羊羔风,书上说是癫痫病,因为课堂上老是犯病,老师担忧,同学害怕,学校怕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没有毕业,劝他退学回家。
他是省城师范的高材生,当地有名的文化人。自从退学后,在家好好的从来没有犯过病,阳山学校请他当老师,打起背包高高兴兴去教书。学校分配他教初三学生语文,上了半个月课,他没有犯病,学校领导旁听,对他的教学方法十分满意。霍飞虎踌躇满志,准备在教学岗位上大干一场,做出点成绩,让那些小学老师和回家务农的高中毕业生瞧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退学的师范生也能当上正式老师,吃上公家饭,端上铁饭碗,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可惜,事不凑巧,学校正准备报他转正的关键时刻,他老病复发,课堂上犯病,把几位坐在前排的女学生吓得晕厥过去。这几位同学清醒后,只要看见他,就会心惊胆战,浑身发抖,更不要说听他讲课了。不间断的犯病,害得他教不成学,无奈,学校只好辞退他回家,从此成了地地道道靠天吃饭的老农民。
老三霍飞豹性情温顺,待人温和,自幼体弱多病,身材瘦小,也没念过多少书,本本分分做他的良民。
老四霍飞师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六十年代读了两年初中,他刁钻贪玩,不务正业,当农民也是好吃懒做,投机耍滑,出工不出力,是人见人骂的小赖子。
全国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地主家的一院大瓦房拆分给穷人盖房子,土地也分给了穷人。从此,穷人翻身做主人,地主改造做良民,这些大户跟穷苦老百姓一样,成了靠力气挣工分吃穷饭的普通农民,过起了清贫的苦日子。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霍家虽然跟水家隔路而居,祥安无事,但大大小小的争吵声从来没有中断过。不是霍家的鸡偷吃了水家的菜,就是水家的狗咬伤了霍家的娃,生产队长成天都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锁事调解说和。
七十年代又来了场文化大革命,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把革命家打成了“走资派”,科学家说成是“臭老九”,就连那些老老实实教学,踏踏实实做事的普通干部也不放过,一个个关进了牛棚,三天两头召开批斗会,拉出来扣上一顶纸糊的高顶帽,躬身弯腰任人唾骂,受尽凌辱,非要叫这帮人老实交待过去的罪过。
水家湾没有文人可斗,也没有老革命可批,只有把老地主拉出来批斗。霍耀祖七十多岁,头顶没毛,下颌无须,两鬓斑白,躬腰驼背,拉出来批斗,颤颤悠悠一站就是大半天,让一群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那没毛的秃顶上拍来拍去,干腿上踢来踢去,躬背上骑来骑去,就连额头的几根白眉毛也给拔完了。每次召开批斗会,老子站晕了抬回去往地上一扔,把大儿子揪出来继续批斗,这一斗就是好几年,谁能受得了啊!
庄上人对过去的地主有怨恨,想借此乱世,出出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老是横眉冷对,没头没脑的叫老地主交待,好心人看不过眼,冒着挨批的风险,向批斗积极分子求情下话放过霍耀祖。他那么大年纪了,战战兢兢站在冰冷的雪地上也怪可怜的。那些好斗分子还算有点良心,总算放过了年迈体弱的霍耀祖,他达心眼里感激这些好心人。
大队专管批斗的王二刁是人见人骂的坏家伙,他到处煽风点火,鼓动批斗,唯恐天下不乱,他看到水大爷跟几位老年人蹲在堂屋门口一个劲地抽烟,他看不过眼,站在水保田家土台子上大声鼓动:“好,霍耀祖的批斗可以免除,但每天干活,早请示晚汇报一次也不能少。以我看,水大爷年纪大了,参加批斗会也不够主动,这项任务就交给他来负责吧。水霍两家离得近,早晚请示汇报也方便。这是一项光荣而神圣的政治任务,你一定要完成好。”水大爷放羊回来,按照王二刁的指示,定时听取霍耀祖老人的请示汇报。两位老人私底下关系不错,说是早请示晚汇报,见面只是打个招呼,有时候蹲在太阳底下,聊些无关紧要的题外话。
大冬天,地里农活少,根据形势需要,社员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参加批斗会,每隔几天拉出来斗斗地主,王二刁不定期的去生产队现场抽查批斗情况,对阶段性工作进行小结,表扬好的方面,指出批斗工作中存在的不足和问题,为今后的批斗指明方向。
吴大运接到王二刁的通知,下午又要过来参加水家湾的批斗会,队长在广播里大声喊道:“大伙注意了,今天下午两点钟,在水保耕家召开批斗会,大队的王二刁要来参加,家里能去的都去,不能去的也得去,就是架子车拉也要把家里人拉到会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从这个批斗会就可以看出你的政治立场坚定不坚定,态度坚决不坚决,批斗积极不积极,大家一定要提高认识,不要犯政治性的错误,不然让王二刁抓住把柄,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到了会场以后,批斗要积极,谁斗谁没斗,王二刁看得清清楚楚,不要列入黑名单,把你也揪出来批斗,这样下去不好霍耀祖年龄大,让他参加批斗会,今天就不斗了。霍飞龙是他的大儿子,他也剥削过穷人,猴子和柯忠提前给霍飞龙打个招呼,做好思想准备,接受大家的批斗”
“前天才开完批头会,王二刁这个王八蛋又要过来,他咋能等到天亮哩,他娘的不老实在家呆着,成天跑出来混吃混喝,像个疯狗似的乱咬人,不怕以后折寿。”水保耕挑着一担浑浊的泉水,嘴里嘟嘟嚷嚷走进家门。
“妈,为啥要开批斗会?”蛋儿年龄虽小,可他亲眼目睹了几场残酷的批斗会,不明白为啥要批斗霍家爷爷,是不是犯啥大错误,他想不明白。
龚秀珍其实也没有弄明白,霍家人过去对穷人还算不错,剥削穷人啥了?水三爷小时候给地主放羊,挨过霍耀祖几次打,他从来没批斗过老东家;杨颜彪差点被老地主打死,有几次他也没站出来批斗,倒是那帮年轻人瞎起哄。猴子才多大点,他从来没受过地主的剥削,每次召开批斗会,跳得比谁都高,早晚要遭报应。她想了想说:“批斗会呀,就是霍家人过去剥削过穷人,大家都狠他,所以才拉出来批斗。”
冬天没有下雪,寒风吹,黄土飞,几只麻雀从树梢落到院子,抬头朝厨房门口望了望,见没有人出来,飞快地跑动,大胆啄食院中的杂物。几只老母鸡站立墙根闭目养神,不时睁眼瞪几下讨厌的麻雀。二蛋身上穿件蛋儿丢弃不穿的破旧毛背心,咚咚咚从大门外跑进来,啄食的麻雀飞上枝头,几只老母鸡东张西望,三蛋、四蛋、五蛋、六蛋哆嗦着跑进屋,爬上厨房炕,盖上吐絮的破棉被。
二蛋神色有些紧张,断断续续给龚秀珍说,他跟水保良、水玉梅、水玉花几个站在霍家大门口,看到霍飞虎手里拿根细木棍,在自家院子里追打萧桂芳,打急了的萧桂芳躲进厨房,从里面顶上门,气得霍飞虎站在窗外大声叫骂,脸盆、碗筷从窗口飞出来,几个娃娃吓得大哭。霍耀祖可怜兮兮地蹲在堂屋门口,用袖口不停的擦拭眼泪,嘴里好像念叨儿媳妇不做午饭,大冬天的站在院子里挨斗,冻得受不了。萧桂芳在里面大声叫骂:“将吃过馍馍喝过茶,还想吃啥饭,就是头猪,两顿食之间也得隔几个钟头,你们这对父子还不如一头猪”
龚秀珍总算听明白了,萧桂芳中午没做饭,老公公说她,她这张臭嘴不饶人,受到男人的一顿毒打。叹气道:“家里生活还能过得去,做顿午饭又咋啦,能把她累死,老汉这么大岁数了,吃饱肚子挨斗,心里会好受些。唉,为一顿午饭挨顿打真花不来。”
吃过午饭,水保耕圈好鸡,打扫完院子,走进堂屋,自言自语道:“唉,这么冷的天,霍飞龙又要倒霉了。你看这世道,瞎折腾个啥?把人家好好一个家整得家破人亡,留下几个可怜的孩子生活多苦啊!”
水保田在砖瓦厂上班,当上了厂里的会计,计出勤,发工资,过着舒心的日子。水保耕做事莽撞,喜欢争强好胜,但他从不参与批斗,左邻右舍的看着可怜。他想起前几年斗地主的悲残一幕:“说起家破人亡,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人家过得好好的硬是把霍飞龙的老婆得跳了窖,丢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暧,忍饥挨饿受冻,多可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