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儿,快把二蛋抱到有阴凉的台子上来,不要把你可怜的弟弟晒死了”。二蛋光坐在院子中间,手里捧着母亲塞给他的两个凉土豆。两只糜烂的眼睛流着黄水,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眉毛像两片柳叶,杂乱的粘结在瘦小的额头上。做午饭的龚秀珍用怜悯的目光扫了一眼暴晒在太阳底下的傻儿子,用温和的口气给蛋儿说。
话说二蛋,实在可怜。五年前刚出生时,白白胖胖,健康可爱。两岁那年,只因家里贫穷,没有衣裤穿,一场倒春寒把孩子冻出了重感冒,接连数日高烧不退,卧床不起,而且还得了眼疾,像瞎子一般看不清东西,急得他哇哇大叫。三岁刚学会走路,眼睛看不清,吓得他不敢放手,成天跟在哥哥弟弟后面爬来爬去。他自小好像就很懂事,不管家里有没有大人,弟弟妹妹如何吵闹,他都不哭不闹,自个儿玩耍。
家里没有炕桌,孩子小,不会端碗,每次吃饭,龚秀珍给每个孩子舀一小碗,碗里放个小勺,一字排开放在炕头上,二蛋、三蛋、四蛋、五蛋、六蛋,让五个孩子爬在没有席子的土炕上吃饭。吃饱也好,吃不饱也罢,每顿只能吃半碗饭。
蛋儿长大了,自个儿端饭吃。三岁多的二蛋不敢走路,天气暧和时,光着身子爬到院台上玩耍,大人们不用心。天黑了,孩子们就像受冻的小猫,爬到土炕上等父母收工回来做饭。三四月间,老天骤然突变,寒风四起,下起了鹅毛大雪。社员们都去对面山坡地里干活,雪下个不停,水保田和龚秀珍干活还没有回来。
下雪了,六十余岁的水大爷赶羊回家,看到几个孙子光着,冻得瑟瑟发抖,还蹲在雪地上贪玩,他实在看不过眼,把几个孙子抱到厨房炕上,盖好胡麻绳织成的薄被子,没有多想去堂屋生火喝茶。二蛋到底还是一个三岁多的孩子,眼睛看不见,又不敢走路,水大爷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寻找他的下落。
二蛋光爬到寒冷的大门外雪场上,冻得浑身打颤。他看不见大门,听着响动爬过去,正好是大黄狗的窝棚。二蛋再小也是它的主人,饥饿的大黄狗看到光的二蛋鼻涕长长的挂在嘴巴上,伸出长舌头舔食他的鼻涕,就连脸上的黑污垢也被舔白了一块。天色惭暗,春雪越下越大,大黄狗无望的钻进窝棚。二蛋顺着响动,摸索着爬进狗窝,窝里铺了一层碎麦草,暖烘烘的,紧挨着大黄狗躺下睡着了。气候有些寒冷,大黄狗听到几串脚步声,走出窝棚,摇晃着尾巴抬头向前院门口张望。
龚秀珍冒着风雪回到家中,看到几个孩子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知道孩子们冻了,赶紧转身走出院子,提了两筐驴粪,点燃一把柴草,想把厨房炕烧得热热的,晚上好让孩子们睡个暖和觉。
水保田顺路挑着一担泉水吃力的走进家门,赶紧去清扫院子。一日两餐的五谷面都是水保耕包了的,他收工回来,端起大嫂中午准备好的半升谷子,带着蛋儿去磨房磨面。龚秀珍忙着喂鸡喂猪做饭,像是什么事没有发生。他们哪里知道,二蛋还光着躺在大门外的狗窝里,在风雪中冻了大半天。
“蛋儿,叫弟妹起来吃饭。”蛋儿放学回来,跟水保耕磨完面,跑进堂屋跟爷爷说话。龚秀珍给水大爷端了一大碗包谷面洋芋糊糊走进堂屋,打发蛋儿叫弟妹吃饭。蛋儿顺从的走出堂屋,在弟弟妹妹的头上轻轻拍打:“快起来吃饭,不然没饭吃了。”
龚秀珍舀了五小碗饭,放上小勺,一字排开,摆到炕头,叫孩子们爬起来吃饭。孩子吃饭的“座次”是自小排定好的,大人不用吩咐,也不会爬错炕位。睡觉也是按大小个排好的,这是达小养成的饮食起居习惯。
水保田清扫完院子和大门外的积雪,替父亲给羊群添了些夜草,准备上炕吃饭,习惯性的扫了一眼爬在炕上吃饭的孩子,透过昏暗的灯光,望着窗台边的小饭碗,心中一怔,忙问:“二蛋哩,二蛋咋没吃饭?”
龚秀珍急忙放下饭碗,瞥了一眼爬在灶头边吃饭的蛋儿,赶紧走到炕头,拉开堆在炕根的破麻被,紧锁眉头,望着饭碗问:“这个傻孩子,大冷的天咋不在炕上,这么晚了他能爬到哪儿去?都怪我粗心,我可怜的娃呀!”
她转身跑出厨房去了堂屋。水大爷坐在炕上吃饭,水保耕看到大嫂火急火燎走进屋子往炕上看,忙问:“大嫂,找啥哩?”
龚秀珍望了一眼,没有看到二蛋,带着哭腔说:“二蛋,二蛋不见了。”
水大爷咽下一口糊糊,睁大眼睛忙问:“啥,二蛋不在炕上?我放羊回来,几个娃蹲在院子里玩耍,我抱到炕上,也没看到二蛋,我还以为在厨房炕上暖和哩。”
龚秀珍转身出门,嘴里不停地喊叫二蛋,水保耕放下碗筷跟了出去。水保田顾不上吃饭,跑到自己睡觉的屋子点燃火柴看了看,冰凉的土炕上只有一床薄被子,水保耕睡觉的屋子也没有,就连库房、厕所也看了,又跑到庄背后的柴窑里找他。龚秀珍跑到大门外大声呼叫,大黄狗爬出狗窝,拽着铁绳跟在主人后面狂吠了几声,意思是肚子饿,赶快送食来。
水保田没有找到二蛋,跑进厨房惊慌的望着四个孩子问:“二蛋哩,你们几个瞧见没有?”
三蛋、四蛋相互看了看,摇摇头都说没有看见二哥。龚秀珍紧随其后,走进厨房望着四个孩子,三蛋、四蛋不知道,蛋儿放学回来也说没看见。
龚秀珍夫妇慌了手脚,哭喊着冲出家门:“冰天雪地的,他能爬到哪儿去?二蛋,二蛋”水保田跟了出去。
孩子们不晓得二蛋到底出了什么事,父母亲这么惊慌,这事好像与自己无关,只顾低头吃自己的饭。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水保田不晓得他能爬到哪儿去,心想,这个孩子眼睛疼,看不清路,胆量又小,平时玩耍离不开院子,就是离开院子,最远也就爬到大门外果园里,这么冷的天,他就是再傻,总知道身上冷吧,不爬到厨房炕上暖和去,这会儿能爬到哪去哩。我苦命的儿呀,你这会在哪儿,赶快回来吧,你妈都快急死了。他跑到生产队的打麦场,绕着大草垛找了两圈,又跑到水三爷家,全家人都在吃晚饭。没看到二蛋的影子,他心里明白,儿子根本摸不到水三爷家,站着聊了几句,没敢提二蛋失踪的事,打了声招呼跑回家。
“咳,咳,咳”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狗窝方向传过来。水保田站在果园墙边,竖起耳朵,寻视着每一个角落,没有看到二蛋的踪影,饥渴的大黄狗听到主人过来,以为送夜食来,急匆匆从窝棚里爬出来,望着主人摇头摆尾,绕前绕后,没有等到什么好吃的,夹着尾巴钻进窝棚。
“二蛋,二蛋”龚秀珍喊叫着从庄背后跑过来,忽听得狗窝方向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声,就是看不到二蛋。水保田下意识的朝狗窝里扫了一眼,黑呼呼的啥也看不清,他走近狗窝,双膝跪地,半个身子钻进狗窝,凝神仔细察看。水保田心中一酸,两行泪水顺着脸颊刷刷流了下来。
“二蛋,二蛋二蛋在哪儿,找到了没有?”龚秀珍匆匆跑过来。
“二蛋在这儿。我可怜的孩子,咋能爬进狗窝?”水保田看到二蛋卷缩着身子躺在狗窝,人在里狗在外,和大黄狗躺在一起。他双膝跪地,伸出双手,钻进半个身子,把滚烫的二蛋从狗窝里抱了出来龚秀珍伸出双手,接过浑身粘满灰尘的二蛋,紧紧搂在怀中,自己的脸颊贴在孩子的额头,试试体温,二蛋滚烫得像个刚装好的热水袋,她喃喃自语:“太大意了,我苦命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抱起孩子跑进屋子,顾不上脱掉满是泥土的旧布鞋爬上炕头,一把拽过漏出半截旧棉絮的胡麻绳被子盖在二蛋身上:“我苦命的孩子,咋会爬进狗窝哩,你千万可不能有事啊!”
她跪在窗台这边炕头上,两眼盯着二蛋,用手摸摸孩子的额头,望着苦愁的水保田问:“孩子的脸烫得很,可能发高烧了。孩子他爸,咋办呢?”
水保田从缸里舀了半盆凉水,脏黑的洗脸毛巾放进盆里洗了洗,递给龚秀珍:“快给孩子擦一擦。”
龚秀珍接过湿毛巾,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毛巾上满是泥土:“二蛋身上烫得像个火球,再淘一下,放在额头上降降温,不然把孩子烧糊涂了。”
水保田又淘了几下脏黑的洗脸毛巾,望着昏迷的二蛋,轻轻敷在额头上。龚秀珍摇晃着滚烫的孩子呼喊:“二蛋,二蛋”孩子扭动着瘦弱的身躯,翻了个身又睡去。她望着孩子,两行愧疚的泪水刷刷滚落在炕头边。
“娃他爸,二蛋发烧,用冷毛巾能不能敷,咱都不懂,要是敷坏了咋办?你赶快烧点热水给孩子敷上。”龚秀珍弄不明白,大冷的天,孩子感冒发烧,用凉毛巾能不能敷,要是不能敷,把孩子的大脑烧坏了咋办。水保田也不晓得能不能敷,他赶忙烧了两碗热水,淘了淘湿毛巾,帮孩子擦了擦身子,看着昏睡的孩子说:“这么冷的天,孩子可能早就发烧了,你先给他灌点热水,用热毛巾在额头敷敷,我这就去找张大夫。”
水保田披了件吐絮的旧棉衣,消失到雪夜中。龚秀珍赶紧倒了半盆热水,淘了淘洗脸毛巾,又倒了半碗开水放在炕头边,她背靠窗台盘腿坐下,抱起滚烫的二蛋,盖上破旧的棉被,额头敷上热毛巾,紧紧搂在怀中,用小勺灌起了热水,不停地用额头测试着二蛋的体温。几个孩子不晓得发烧是啥滋味,吃完饭把碗勺往炕头边一推,一个个呼呼睡着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