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飞龙抖动着嘴唇说:“前几年调到西阳区小学,家也搬进城了。”
水天昊说:“哎哟,你们霍家人都进城了。霍继业进城开了家诊所,听说生意不错;霍继才进城当教务主任,都成学校领导了。你女婿在阳山学校当校长,丫头是什么官?”
霍飞龙嘿嘿嘿笑了笑,抖动着嘴唇说:“丫头还是个小学老师。我这两个侄子还是有本事,霍继业小时候腿疼,疼得路都走不成,生活不能自理,我看他这辈子靠父母养活,媳妇都找不上,没想到他不服输,硬是靠自学拿上了大学文凭,考取了行医资格证书,政府为了照顾残疾人,特批他开了家诊所,结婚后孩子都五岁了,最近全市面向社会招考医生,补充到偏远乡镇卫生院。他参加考试,听说考了全市第三名,等待分配,不晓得分到哪个乡镇去。这我个瘸腿侄子还是凭自己的能耐吃上了公家饭,他这辈子不受苦了。”
水天昊听说霍继业报考乡镇医生,考了全市第三名,真为这位残疾邻居的自强不息而叹息。要是他自小不努力,成天拄根拐棍,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躺在凉炕上等人侍候,在兄弟姐妹的白眼中乞讨生活,在亲朋好友的嘲讽中艰难生存,在贫穷落后、偏僻闭塞的小山村漫漫老去,父母亡故,无人赡养,遗弃街头,那将是多么悲惨。叹息道:“俗话说,人的命天注定。我看这是不思进取的窝囊废自己总结出来的唯心论。霍继业要是自甘落后,不思进取,他能吃上这碗公家饭?说不定还在土炕上躺着哩。”
霍飞龙抖了抖嘴唇:“都说自己命运不好,怨天尤人,我看都是骗人的鬼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躺在热炕上睡大觉,等着天上掉馅饼,没有这等好事。满沟都是树,有椽又有柱,水保柱没少睡懒觉,过了大半辈子,没见他拣到什么大馅饼,住的还是几十年前你四爷盖的那两间破土屋,老天也没给他掉台大彩电、四轮子,还是从他弟弟家讹来的钱买的。再看看薜战武,在家种了一年地,觉得种地太辛苦,跑去补习了一年,考上师范学校,安排在市委财政处工作;我丫头要不是班主任出钱找她补习,说不定现在连肚子都混不饱。”
两人说笑间,李大丫提着水杯从地里劳动回来,顺便过来看看妹夫,看到霍飞龙脸上两道结痂的黑印,开玩笑说:“你脸上的伤疤刚好,咋又留下了两道黑印,是不是又跟儿媳妇打架了?”
霍飞龙望了一眼画匠,从炕头边站起,望了一眼门外,抖动着嘴唇说:“哼,毛病都是人惯的,她敢打我,我打不死她。”
李大丫嘿嘿嘿大笑两声:“她不打你,就算对你好,你还敢打她,当心赶出来没饭吃。现在不像过去,老公公说几句,儿媳妇不敢顶嘴,家交给儿子儿媳打理算了,你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还管个啥。早晨起来喝过茶,你养你的羊,不要干涉家务事,儿媳妇会对你不好?不要乘着儿子不在家,动不动打儿媳妇,你老了打不过。”
霍飞龙走出屋子,戴上他那顶破草帽,后背着双手,抬头望了望天空,拌动着嘴唇说:“钱是一块一块上万的,麦是一颗一颗上石的。这辈子就挣了那么几石粮食,她不是拿到集市上换钱花,就是一碗一碗喂鸡吃,那都是我没日没夜用血汗浇出来的,她这么糟蹋粮食,我就看不惯。伏天不下雨,黄豆贵过米;两年不下雨,粮食贵如油。要是老天多旱几年没饭吃咋办?年轻人没挨过饿,不晓得粮食的贵重。”
霍飞龙说完,躬腰驼背走出大门。水天昊笑问三妈:“他脸上的伤疤是儿媳妇抓的?”
李大丫走进屋子,眼瞅着妹夫手中的画笔:“快八十岁的人了,还抓着管家的权力不放,儿媳妇干啥他都要管,前几年动不动打儿媳妇,儿子也不好说他。这两年儿媳妇对着干,三天两头跟老公公打架,经常抓得他脸上流血。儿子夹在中间难做人,装做看不见,由他闹去。”
画匠苦笑道:“怪不得这几天,他老是跑过来跟我聊天,还想请我帮他画棺材,看他这个样子,儿媳妇给他做不做棺材都很难说。”
“儿媳妇不买,还有当老师的女儿女婿,当校长的女婿有钱。”
“看他这个样子,女儿女婿也不一定出钱买。”
“他也是个苦命人,老婆死得早,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不容易,大丫头嫁得远,很少过来看他;二丫头当老师,女婿是阳山学校的校长,对他还是挺孝顺。”
“买一斤茶叶,花不了几个钱,不像棺材,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块,儿子不想出钱,女儿女婿就是再有钱,出钱买棺材我看够呛。”
“买不买与咱俩都没关系。你来好几天了,还没请你去家里,中午做两个菜,请你去家里吃饭,他二哥去给老四说一声,等会儿你也过去。”画匠来了这么长时间,李大丫还没顾得上请他去家里吃饭,中午提前回来做饭,想请他去家里坐坐。水天昊去水天江家,告诉他画匠中午不回去吃饭。
水天昊用摄像机将画好的棺材摄录下来放在电视上,水保田斜靠在后炕根看完电视,高兴地说:“这是我今生以来看到的最华丽、最厚实的棺材,多少年来,方圆百十里路上,哪家去世的老人用过这么好看的棺材,你们有这样的孝心,死也知足了。”
“爸,你带这么华丽的棺材去见到爷爷奶奶,还不把他们吓死。”水天昊开玩笑说。
“你爷爷奶奶死了这么多年,再吓死一次,连鬼都做不成了。”龚秀珍看清电话,说完嘿嘿的笑起来。
董桂花听后,呵呵呵笑道:“您带着这么漂亮的住房,以为你是刚下界的大官,不敢见咋办?”
水保田长叹道:“你爷爷奶奶身边连个尽孝的人都没有,我到了那边,接他们回来跟我一块住。”
“你奶奶死得早,那个年代家里特别困难,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唉,柳木棺材还是几个人连夜赶做的;你爷爷去世的时候,赶做了三件老衣,棺材也是事先做好的,他没有受多少苦”龚秀珍回忆说。
画完棺材还有一个讲究,举行封棺仪式,这是水天昊没有见过的,一切都要听从画匠的安排。水天亮、木小兰小两口起床后去沟口种洋芋。水天昊根据画匠的要求,事先准备了两瓶好酒、一支毛笔、一条毛巾、三根针和几份香表。老庄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挤满了屋子,霍飞龙自始至终看画匠绘画,他说:“这个棺材画得真好,我女儿女婿回来,让他们过来看看,照着这口棺材给我也做一幅。”
水保耕跟他开玩笑:“你女婿是阳山学校校长,你女儿是小学老师,这几年,你儿子靠着校长女婿的关系,承包学校工程挣了不少钱,你还能看上这棺材?还是买套水晶棺吧。”
霍飞龙抖动了几下嘴唇没有说话,水保俊笑道:“守着画匠,学会画画;守着哑巴,学会哇哇。你看了这么多天,不相信没看会,明天赶快买回来自己学着画,嘿嘿嘿。”
水保俊说完,逗得水保耕、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和一帮女人哈哈哈大笑。霍飞龙瞪了他一眼,嘴皮子抖动了几下,气呼呼的说:“哼,你以为都在给我挣钱,一年能喝半斤好茶叶就不错了。儿子跟我一样,光受媳妇的窝囊气。嗬,我活着的时候不做,死了做得再好,我也看不见。”
水保俊笑道:“不相信你这个做公公的打不过儿媳妇?你看脸上这道伤疤,到现在还没好。”
霍龙飞白他一眼,嘴皮子抖动了几下:“你年龄还小,到了我这个年龄,能不能打过儿媳妇还难说。”
说笑间,开始了开棺仪式。水天昊扛起摄像机,水天海、水龙飞跪在棺材正下方,点起一柱香,压上开棺钱,画匠绕着棺材焚烧了几张黄纸,一会儿用毛笔画,一会儿用钢针刺,一会儿用毛巾擦,嘴里好像念叨着什么。围观人鸦雀无声,静悄悄观看画匠的表演。
画匠嘴里念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水保耕望着妹夫手中的针,不解的问。“你用针刺是啥意思?”
画匠解释道:“你没看见孝子拜寿么?因为家里穷,什么都买不起,老母亲临终前,想吃竹笋,大冬天的上哪儿找竹笋,这位儿子为了尽孝心,爬上雪山,跪在齐腰深的雪地里用双手抛雪找竹笋,双手冻伤了,竹笋没有找到,等他跑回家时,老人已经仙世,他跪在母亲身边,磕了三个响头,守了三天三夜,眼睛也哭瞎了。他的孝心感动上苍,三天过后,母亲身边全是新发芽的竹笋,可惜母亲和儿子已看不见了。你看见没有,老人和儿子都没有眼睛,用针刺开眼睛,让他看见满地的竹笋。”
水保俊好奇的问:“你用手笔画啥?”
画匠说:“这里面有讲究,本不该说给外人听,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你看这龙、鹤、人、鱼都没有画眼睛,这是最后一道工序,先用针刺个位置,再用毛笔画出来,这就叫画龙点睛。不然老人住在里面,龙、鹤、人、鱼都是瞎子,没有灵气,老人没人照顾,要遭罪的。”
“新毛巾干什么用?”霍飞龙抖动着嘴唇忍不住问。
画匠瞄了一眼满脸皱褶的霍飞龙:“这都是油漆画的,上面涂了一层亮漆,画上可能吸附灰尘,轻轻用干毛巾擦去,看上去漂亮。说白了,这都是朦人的,目的就是多要两瓶酒钱。我不喝酒,这两瓶酒他姨夫喝去。这几个香火钱,我就不可气了。”说着香火钱装进衬衣口袋。
画好棺材,送走画匠,老天下起了大雨,水天昊、水天海弟兄应水保俊的邀请去家里喝酒。父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子,水天昊作为最有出息的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他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下饭,心情十分压抑。这位小叔叔请他去喝酒,这是回家半个月来第一回喝酒,想用醇烈的酒精浇去心中的苦闷。
水天昊安排水龙飞、水龙辉两兄弟守护爷爷,他们弟兄五个,加上水保耕、水保俊、水天湖,七八个人喝了一夜酒。天亮了,大家有些醉意,水天海鼓动着要唱秦腔,水保俊是阳山村有名的板胡王,水天江的二胡也拉得不错,村里唱大戏、耍秧歌都离不开这两位高手;水保俊拉板胡,水天江拉二胡,水天湖敲打碗盆,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女人和孩子稳坐炕头,等待看戏。
水天海唱完《辕门斩子》选段,拉起敲打碗盆的水在湖:“听说兄弟的秦腔唱得不错,我休息一会,你来一段。”
水天湖连连摆手说:“我没喝过,不会喝。”
“都是自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快唱。”水保俊的媳妇车芳坐在炕头边,催促他赶快唱。
水天湖望着车芳问:“尕妈啥时候听过我喝秦腔?真的不会。”
车芳说:“我从你们家庄顶头路过,老是听见你跟侯巧花对唱,声音大得很,真是唱秦腔的好噪门,别谦虚了,快唱。”
“尕妈真会说笑,你可能听见她在骂两个娃娃吧!我跟她没唱过秦腔。”水天湖还在推辞。
“我还等着看戏哩,好几年等一会,你要是再谦虚,老三又要吼了,嘿嘿嘿。”董桂花运用激将法,想说服水天湖。
“要是你们不怕震聋耳朵,我就来段《斩秦英》。”水天湖翻了翻白眼,一时半会没想起唱词来,望着闪动的组合音箱:“光盘里看到有《斩秦英》唱段,放两遍我听听,唱词记不住,我写在报纸上。”
水保俊放好光盘,电视上唱了两遍,水天湖嘴里哼唱着写下唱词,然后有板有眼的大声唱起来,水天海敲打起碗盆来。
水天昊拿起摄像机摄影拍照,水天湖刚唱完,坐在炕头边的女人孩子还没有拍完手,水天海扔下筷子,站起来清清噪子,学着戏台唱戏的样子,叫了个板,放开噪门大声吼唱起来,不时引来婶嫂侄子们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