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水天昊去大门外上厕所,水保田披件黄大衣站在场沿边,看他勿勿走过来,轻声问:“昨天晚上没有商量通吧!”
晚上吵架嗓门那么大,水保田肯定听到了摔杯打架的声音。他怕父亲伤心,装做没事似的笑了笑:“买棺材的事商量通了,他们都没啥意见。老大跟老四为种地的事争吵了几句。”
水保田嗓门有些沙哑,干咳几声:“我咋听着像在打架?”
水天昊望着梁头上盘旋着两只老鹰:“晚上喝了几杯啤酒,老大和老三喝得有点多,不小心碰破了身后的玻璃。”
水保田听见几声狗叫,望着不远处的坟头没有说话。吴大贵背个黄包,步履勿勿,不知要去哪里;吴大运在场沿边小窖提水。吴大贵老庄下多了个新坟堆,这是龚进才的新家,他是啥时候去世的,家里没人知道。死是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穿着龚进成的老衣去阎王那儿报到。水保田长叹一声,佝偻着背影走进家门。
水保田看见不远处那个坟堆,他想些什么,也许谁也不晓得。龚进才是一个多好的人啦,他辛辛苦苦一辈子,跟庄上人没红过脸,跟大哥没吵过架,挑水脚下打滑,架子车撞破肚子,满口吐血,外甥怕花钱没送他上医院,他也没有怪罪过;躺在凉炕上大半年,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他也没有计较过水天昊上完厕所,望着那堆孤零零的坟头,看到父亲憔悴的脸颊,心里不是滋味。他上完厕所,跑上山自个儿去散步。
水天亮生火炖茶,木小兰喂猪做饭。水天昊爬山回来,什么话没说,倒了半盆热水洗起了脸。
“你说,昨天晚上怪谁?”水天昊听到大哥问话,直起腰擦了把脸,不知如何应答。他擦完洗脸油,梳了梳散乱的头发,装好洗刷用具,叹息道:“有理不说为懦,有话不说有错。老三是个黏糊蛋,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理乱讲。嗨,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没有淌不过的泥泞河,弟兄们要相互忍让,何必斤斤计较?”
水天亮说:“这地本来我是不想收回来的,你听他四妈说的啥话,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收回耕地,扣多少补多少我全忍了,不会再去跟他扯皮。”
水天昊问:“你跟大嫂两个人,要这么多地,能种得过来吗?”
水天亮说:“哪怕荒了,这地我也不让他种。”
水天昊问:“老四也是亲兄弟,你为啥这么绝情。”
水天亮说:“嗨,你不知道,老四家都是娘们俩做主,这家人难缠得很,我就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水天昊说:“老四做不了主,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咱的亲兄弟,该忍让时要忍让,不要叫庄上人看笑话。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觉得可行,我去跟老四商量;如果你觉得不行,你们自己解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弟兄们好,不像老四说的,我跑来祸害来了。”
水天亮嘿嘿嘿干笑两声:“你晓得了吧!这个人好坏不分,难缠得很。”
水天昊苦笑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为父亲动手术扣了他五千元,也许是怨恨我吧。”
水天亮喝了两口茶,问:“我们两家的事,你说怎么解决?”
水天昊说:“老三的几墒地还是让老四种,以后不管镇里扣钱还是补助,全权委托你办理,补多补少、扣多扣少与他无关,只管种他的地,你看这样行不行?”
水天亮想了想:“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父母亲跟我生活,要吃要喝的花搅大,那几墒地现由他种,哪年要是我想种了给个一墒两墒,给老娘种点荞麦玉麦,糖尿病人吃粗粮好。”
水天昊听后,觉得大哥说得有几分道理,昨天晚上老四说过,他连地都不想种了,还怕你要一墒两墒的种荞麦,他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去跟老四商量,他肯定会同意。”
水天昊吃过早饭去水天江家,他正跟水天海喝茶聊天。水天海对昨天晚上的冲动有些后悔,看到二哥走进门来,笑道:“昨天晚上不晓得怎么了,拿起茶杯就砸,以后咋好意思见大哥。”
水天昊搬了把靠背骑坐下,瞪眼道:“你还晓得不好意思?晓得不好意思总比死不悔改好,看你那个臭脾气,三句话没说完,拿起杯子打人,打人能解决问题?要不是你瞎胡闹,父母的照顾问题可能就解决了。老四也有不对的地方,商量父母的养老问题,在这节骨眼上提什么地嘛。”
水天江倒了一杯热茶,往他跟前一推:“种地的事,不是我先提出来的,是他非要搅和在一起。他说这几墒地应该跟宅基地走,宅子他买了,这几墒地他也想收回去。我养鸡养羊不靠这几墒地,这地不种也行,我种的那些草料一年也够喂了。”
水天昊喝了一口茶,听水天江的口气,还在生大哥的气,这积怨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得去一点点化解,乘着他在家,解决好两家人的恩恩怨怨,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人见着跟仇人似的,庄上人听见笑话。
哈维庄兄妹三个,起初也是矛盾不断,小两口吵嘴也要找水天昊诉苦,弟兄们吵架要找他论理,有时烦得他睡不好觉。这几年,水天海、水天河、木易仁三家相处得还算融洽,有点误会坐下来说说也就过去了。水天亮、水天江两家为了几墒耕地闹得跟仇人似的,也许是没有人调解的缘故吧!
水天昊放下茶杯,想了想说:“孝敬父母不怕天,纳上钱粮不怕官。昨晚我想了一夜,弟兄们商量父母今后的照顾问题,半路上扯出耕地来。我还是没想明白,耕地的问题是大哥先提出来的,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两家有这么大的恩怨,你为啥说我向着大哥,跑来‘祸害’来了?把你们之间的恩怨解决了,我能从大哥那儿捞到什么好处?两家人处成这个样子,也不怕庄上人笑话。”
水天昊还没有说完,水天江嘿嘿干笑几声:“我昨天说了吗?啥时候说的,嘿嘿嘿,我咋不记得。”
水天昊说:“不记得就好,就当你没说过,我也不会计较。今天起床,我跟大哥商量耕地的事,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我过来跟你商量,如果你觉得能行,我就去跟大哥说。”
水天海问:“大哥是咋想的?”
水天昊说:“你那几墒地还是老四耕种,镇里补多少扣多少你都不要过问,你尽管种你的事。大哥说了,父母亲由他扶养,要吃要喝要花费,以后要是想种,给个一墒两墒的种点荞麦,他还承包了别人的耕地,种多了两个人忙不过来。你昨天晚上说,老三的地不想种了,还怕他种一半墒地?我看他不会种。”
水天江说:“以前跟他提过这事,他就是听不进去。如果像你说的这样,我没意见。他这个人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就怕他以后反悔,说话不算数。”
水天海说:“他这个人太自私,什么都想占,我花一万多元盖的砖瓦房,非要三千元买给他。他是大哥,都是亲弟兄,三千就三千吧。房子买走了,还想占地,他的如意算盘算得真精。他的两个儿子转眼长大了,占我跟父母的地,三十年承包到期,飞飞、辉辉也都成家了,他有优先调整权,你说他想得远不远?”
水天昊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就是三十年到期划拔土地,老四一儿一女,一出一进,没有多大影响。”
水天江说:“没有千顷地,难打万石粮,我没想那么长远,种好自家这十几墒地,他能过我也能过。”
水天昊问:“大哥自家十几墒地,加上父母和老五的十几墒地,还承包了几十墒,两个人咋能种得过来?”
水天江说:“二哥不晓得,这几年种地发了。他种五六墒小麦豆田一年吃不完,其它地种成洋芋,花不了多少劳力,秋后挖出来买了都是钱。”
水天昊问:“不管种啥,收割庄稼、挖洋芋总得需要劳力吧,两个孩子还在念书,几十墒洋芋能挖得过来?”
水天江说:“你没看到大哥家有‘三奔子’、‘四轮子’吗?种地都是机械化,‘四轮子’带上挖洋芋的机械快得很,我两天挖一车,他半天挖两车,大嫂开‘三奔子’、大哥开‘四轮子’拉到街上买了,回来天都不黑。”
水天昊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不嫌累,农业实现机械化了。这么说,让你继续耕种老三的几墒地,还是看在弟兄们的面子?刚才我说的意见行不行?要是你觉得可行,晚上来你家喝酒,请老爹老娘和大哥一家都过来。听说大哥大嫂两年多没踏进过你家大门?”
水天江说:“只要他觉得行,我怎么都行。”
水天昊说:“就这么说定了,饭菜你来准备,烟酒我来买,晚上到你家喝酒,老大一家我去请。”
水天江笑道:“嘿嘿嘿,二哥出烟酒,这咋能好意思?”
水天海说:“二哥有钱,应该出烟酒,饭菜你可要做好点。”
“嘿嘿。”水天江说:“好菜我买不起,羊肉、洋芋、土豆、土鸡我有,二哥不嫌弃吧,呵呵呵”
“不管土、洋,只要有菜有肉,我都能吃得下去。”水天昊交待说:“但有一点你必须清醒,大哥一家进门,作为兄弟,该划拳划拳,该喝酒喝酒,要客客气气,不能给脸色,大哥就是说几句错话,千万不要跟他计较,不然,老爹老娘下不了台,我这番苦心白费了。”
水天江拍着胸脯说:“二哥放心,只要他不胡说,我绝对不跟他计较。”
“老三也是一样。”水天昊怕水天海喝多了闹事,交待道:“老三酒性不好,稍微喝点酒,管不住自己的嘴,晚上,一家人喝酒,不要胡折腾。”
“我是啥样的人,二哥不了解?你放心,晚上肯定没事。”水天海说。
水天昊喝完杯中茶,把商量的结果说给水天亮听。他闷头抽烟,好像想什么心事儿,半晌没有吭声。水天昊靠在炕头边,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个实诚话,我好回去交差。”
水天亮看到几只老母鸡叽叽喳喳跑进院子,打发小儿子赶出去,他点燃香烟,吐出一口烟雾:“晚上我就不去了吧,这几天困得很,想早点睡觉。”
水天昊说:“你一个人在家睡觉,这不是明摆着对老四有意见么?”
水天亮站起身,从电视柜里拿出一本掉了皮的小笔记本,又从抽屉找来圆珠笔,皱了皱眉头,递给水天昊说:“你把商量的事写在本子上,让他签个字,免得他日后反悔。”
水天昊接过小本子,不解的问:“他连地都不想种了,反悔个啥,就怕你反悔,到时候不给他地种,两家人关系又闹僵了。”
水天亮说:“只要他不讲理,我就把地收回来自己种,你就这么写。”
水天昊拿起笔,不知该如何下笔。水天亮说的讲理是什么样的理?按他的意图做就是讲理,不按他的意图做就是不讲理?他说啥就是啥,这叫哪门子理。他写了二十多年文章,从来没有为难过,让他写这么个证明,这可难住了他:“怎么个写法?你说我写。”
水天亮苦笑道:“你是大文人,这点小事不会写,你是不想写吧!”
人凭字约官凭印,穷改门子富改茔。水天昊确实不想写,都是弟兄们,有必要写这个凭证吗?写了凭证不执行,该咋做还是咋做,该吵架还是吵架,写这个凭证有什么用?他望着大哥说:“不是不想写,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如果真的要写,你说我写。”
水天亮想了想:“经两家人商议,水天海的十二墒承包地暂由水天江耕种,种地补助款和各种扣费均由水天亮负责处理,如果以后想耕种,根据水天亮的意愿随意由他选种。如果不讲理,无偿收回耕地”
水天亮讲了他的大概意思,水天昊顺了顺语言,他实在不理解“如果不讲理”这句话,讲理不讲理,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如果这个衡量标准掌握在他心中,实在是没有道理。“如果不讲理,无偿收回耕地”这句话故意没有写。他写完后读了一遍递给大哥,他紧皱眉头认字有些吃力,还不停的问:“这是啥字?”水天昊给他一个个的解释。大概意思差不多,看了几句合上本子递给他:“你拿着晚上让他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