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医疗条件差,没有多少好药,又都是些赤脚医生,头疼脑热的小病还可以抓几片西药吃,可是像五蛋这样的漏肛病,有些赤脚医生听都没有听说过。张医生之所以名气大,用的都是祖传秘方,平时喜爱读书,多看了几本中西医方面的专业书籍,加上他的勤学苦练,疑难杂症见过不少,试着配药治好过几例公社卫生院治不好的大病,就是没有治过漏肛这种怪病。张医生听过水保耕的描述后,赊账取了几片西药,让他拿回家给五蛋服上,不要让娃喝生水,也不要光坐在凉地上,多用热水给孩子洗洗,也许过段日子就会好。
龚秀珍非常担心五蛋的漏肛病,她根据张医生的嘱咐,每天晚上给他清洗,还用旧布条给他缝了一条短裤,上多加了几层,有时孩子玩累了坐在湿地上也不会受凉。过了半个月,五蛋漏肛的毛病果然治好了。
老天大旱,豆田、麦苗五六寸长,还没等开花抽穗就被晒死在地里,队长说庄稼绝收,农民辛苦了大半年,豆苗麦苗不能浪费,先叫放牛娃放牛,牛吃过后再让放羊娃放羊,地里不能留一根杂草。谷子、米子、洋芋瘪瘪的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去年的五谷杂粮勉强可以维持到年底,翻过年头,老百姓家里没有余粮,又得闹饥荒。
仓里没粮,心里发慌。水家湾上百口人,成天半饥半饱,节衣缩食,也省不出几粒粮食。国家的供应粮听说批下来了,每人每月十五斤包谷面,没有钱买,社员们都在发愁。
队长吴大运为供应粮的事天天往大队跑,请求大队干部向上头反映,没钱买供应粮,农民们还得饿肚子。大队干部也是靠天吃饭的老农民,正在为供应粮的事发愁,十几个生产队队长轮流往大队跑,成天像摧命鬼似的死缠赖磨。
“我也是靠老天吃饭的农民,老婆孩子也在等米下锅,你以为我不着急,老百姓没有饭吃,我这个小小的大队长能有啥办法。”胡大海寝食难安,急火攻心,喉咙发炎,口腔糜烂,大冬天的披件旧棉大衣,骑辆破自行车爬坡过沟,一次次往公社跑。公社干部也没有闲着,主要领导一趟趟往县里跑,向上级诉说老百姓的实际困难;一般干部下庄进户安抚百姓,解释政府的难处。
有一次,大队长胡大海召集生产队队长开会,从包里拿出个小本本,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他瞥了一眼等米下炊的生产队长,低头盯着小本本,原原本本传达公社的会议精神:“当前社会形势一片大好,举国上下,万众一心,誓将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士气高涨,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一旦因饥荒问题饿死人,不但自己的官位不保,良心上也过不去啊!‘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贫穷的老百姓都晓得这个道理,难道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不明白这个理?咱这些农民干部穷啊,回家连顿热洋芋都吃不饱,哪来的红薯卖?当前,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吃不饱穿不暖的现象在有些偏僻的农村确实存在,团结就是力量,大伙回去做好思想工作,有困难大家一起克服,不要肚子饿了都来找政府。国家这么大,还有许多大事等着领导去解决,哪能管得过来嘛,大伙要体谅国家的难处。说实在话,我没有红薯卖,要是有红薯卖,我宁愿回家卖红薯”
各级政府都在积极向上级反映,从大队干部的讲话可以听出,他们正在为苦难百姓的生活问题发愁。胡大海在传达上级领导讲话时念道:“我们所做的各项工作,党和毛主席是满意的。当前,我国的社会主义优越性还没有真正体现出来,人民的生活出现了暂时性的困难,只要全国人民攻艰克难,共同努力,老百姓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今年,全县普遍大旱,粮食收成不好,生活困难是暂时的。这些生活上的暂时困难,国家都想到了,供应粮不是批下来了吗?我不是批评个别生产队长,生活上出现困难,不是积极想办法去解决,而是成天往县里跑,有困难跑上面,成何体统?啊!这个,这个啊!当然了,我们都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多为老百姓着想,这是对的。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十年九旱,老天不给咱老百姓粮食,谁也拿它没有办法。人定胜天,人能胜得了天吗?哪是骗洋鬼子的屁话。人不能胜天,你也不能翻天,有些干部遇到困难,不去积极想办法克服,而是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信谣传谣,散播谣言,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的干部要他干啥,发现一个查处一个,发现五个查处一批,绝不手软。去年庄稼丰收,今年大旱是符合天象规律的,啊!老天爷也要休息嘛。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今年没下雨,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啊”
按照大队长的要求,生产队长回去后一定要把上级会议精神原原本本传达到全体社员。吴大运也不敢马虎,回到水家湾后,紧急召开社员大会,学着领导的口气,照本宣科的传达了一遍,只怕上面的会议精神遗漏掉。
家里没有吃的,肚子挨饿,上面说啥都没有用,更不会搭理这套解决不了饥荒问题的大道理,社员们成天愁眉苦脸,满腹牢骚,干活也没有劲头。供应粮指标分到各家各户,水家湾的贫苦百姓双手捧着供应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干脆扔到一边,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发牢骚。
“发这个小本本,买不起供应粮有啥用?供应粮,供应粮,就是免费供应给穷人吃,拿钱买还能叫供应粮?”
“说的也是,我把粮食送给你,送给你就是不要钱,收钱了还能叫送吗?公家让老百姓交公粮,一分钱不给,这才叫白送。”
“上面只说是供应,没说不要钱,供应粮不要钱,国家白养活?你没哪吃白食的命。”
“我说这也不公平,这几年向国家上缴公粮啥时候给过一分钱,而且都是最好的小麦、胡麻,大伙有过怨言吗?今年庄稼绝收,吃点包谷面还要拿钱买,哪来的钱?”
“交公粮是应该的,不交公粮,国家干部喝西北风?”
“我也觉得不公平,交公粮不给钱,吃供应粮却要拿钱买,这不是公家变着法儿占便宜吗?社员们交的是纯白面,买回来的却是包谷面、红薯干,难吃得很。”
“嗨,老天不给饭吃,饿不死算你命大,嫌个啥?有包谷面、红薯干吃,那是共产党的恩德,要是早出生四五十年,饿不死才怪哩”
水保田家几天没面吃了,每天靠几个干瘪的小洋芋维持生活,还不能放开肚子吃,有时挖点儿野菜,或到生产队的苜蓿地里偷掐点苜蓿,没有清油,买不起老陈醋,撒点咸盐,拌点凉菜充饥。
水保柱的傻子后娘,带着八九岁的水保良爬火车去省城要饭,爬火车不要钱,只要掉不下来,哪个地方都可以坐人。驼背的傻子后娘,耳朵有点背,话也说不清,听不出是何方口音。四十多岁那年,她要饭到水四爷家门上,水四爷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没人洗衣做饭,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家里正好缺个做饭的女人。水四爷看她即聋又傻,实在可怜,把她留了下来。这个女人看上去虽然有点傻,可她心里精明得很,家务活样样能干,挣工分一个顶俩。如今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呆在家里没饭做,也不想去生产队干活,带着水保良去省城要饭。
傻子后娘肩背一个分不清颜色的黑布口袋,手拿打狗棒,白天走街坊串小巷,晚上睡马路住桥涵,城里人看她带个黑不溜秋赤身裸脚的小男孩,看这一老一少实在可怜,有的塞点馍馍,有的给点面粉,有的端点剩饭,每天除填饱肚子外,要来的馍馍、面粉分装在布袋子,每个礼拜回家送半布袋口粮,这算是白赚的口粮。
水四爷,水保柱爷俩在家靠这些要来的干馍馍和杂粮面维持生活,好歹还能吃饱肚子,庄上人好生羡慕。柯忠、霍继仁、侯尚东几个大男人,肩背小面袋跟她进城讨饭。讨饭成了庄户人家解决饥荒问题的主要职业。
听讨饭人讲,每天爬火车进城要饭的人有好几千,火车上爬满了人,到了车站,穿着五花八门的“讨饭制服”,浩浩荡荡的涌进城去,车站工作人员挡都挡不住,也有派公安人员维持秩序的。起初,车站上堵住要饭的要集中送回家,在送回家之前还要管吃管住,比要饭强多了,送回去没几天坐火车又回来,有些要饭人成了收容站的常客,车站上要是遇到公安上的“老熟人”,挥手向他打招呼。收容站管叫花子吃住,越管越多,后来管不过来,干脆不管了。车站老公安就怕见到这些要饭客,有时老远看到这些满脸脏黑的老熟客,装做没看见,让他大摇大摆走出站门去。
“你快过来看,又要了两口袋馍馍。”水保良背着半袋子面粉,傻子后娘背着半袋子干馍馍,吃力的路过霍飞虎家门口,萧桂芳看见他们娘俩,瞟了一眼霍飞虎,神情有些羡慕:“你看丑儿跟他娘又背来两口袋好吃的,过年都够了。”
霍飞虎站在大门外,扫了一眼水保良,啥话也没说,转身走进大门。水保良和他傻子后娘把口袋靠在霍飞虎家果园外墙,看样子有点得意。傻子后娘望着萧桂芳,用含糊不清的口音说:“丑儿背了一口袋白面,我背的是白面馍馍,明天跟我一块去,马上要过年了,馍馍好要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