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庄子孙多,水保田、龚秀珍长期住在水天河家,过一段时间,去二儿子水天昊家小住几天,吃完饭上街散散步,下下象棋,睡完午觉,起床看看电视,日子过得倒也顺心。
每逢佳节倍思情。不知不觉又到年底,龚秀珍想回老家看孙子,闹着非要回家过年。水天昊秭妹们尽力劝说,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来回坐火车受不了,就留在这里过年吧。
龚秀珍心里着急,视力又不好,抬起右手揉揉红肿的双眼:“大半年来,我老是梦见两个孙子孤孤单单住在老宅子,天天盼着爷爷奶奶回来。老宅子是子孙们充满欢笑的地方,也是两代人辛辛苦苦盖起来的砖瓦房,房子长期没人住就冷清了,心里着急得很。现在交通很方便,乘眼睛还能看得见,回去看看老宅子,明年想上来了,就让你大哥送上火车,老三去火车站接一下又来了”
龚秀珍视力不好,水天昊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糖尿病引起的眼角膜动脉硬化,这病没法医治,也配不成眼镜,要是糖尿病控制不好,最终会导致双目失明。母亲要回老家,他实在不放心,骗她说过完春节,有空去内地出差顺路送回去。龚秀珍哭着说:“我天天去火车站,听口音回甘肃老家的人多得很,你不让我去,我一个人跟这些老乡回去算了。你们还年轻,不晓得想家的难受,有时候着急起来,心里就像猫抓一样,这几天眼睛看不清,可能都是急的。”
龚秀珍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十来米远的地方看不清。秋后又发了一次高烧,送到县医院住了两个礼拜院。医生说,血糖太高,眼角膜出现硬化症状,吃药降不下来,再不打胰岛素,就有可能引起并发症。从医院出来后,打起了胰岛素,血糖才算平稳下来。这次又要闹着回老家,每天三次的胰岛素,水保田可以帮她打,发烧感冒药也可以多买一些带回去。回去住在水天亮家,离市区路途远,镇卫生院医疗条件差,万一感冒发烧怎么办?水天亮作为长子,本应该也有尽孝的义务,可他家经济条件也不宽裕,又是个抠得舍不得花钱的儿,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老家没有送医院治病的习惯,最多去村卫生室取几片欺骗病号的过期药,治不好病,也要不了命,她这个身体怎能吃得消?水天昊、文雅洁思之再三还是不放心,买了三张卧铺票叫水天河送回去,过完春节再接老人家回来。水天昊上医院开了半年量的胰岛素,多买了些头痛感冒的常规药,给了两千元应急钱,这才依依不舍的送两位老人上了回家的火车。
水保田身体硬朗,六十多岁的老人,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板板正正,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他脾气倔,性格强,对大儿子的有些做法看不惯,三十好几拖儿带口的人了忽左忽右,想事还不如个孩子,碍于情面老是不想说他。这次要不是龚秀珍非要闹着回去,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去受罪。可是,水保田要是不陪她回去,龚秀珍的胰岛素没人会打,实在没办法,只好跟她一块儿回去。
水三爷是去年春节前去世的,他得了大半辈子病,老是叫唤过不了年头,结果是明年复明年,一岁又一岁,活了八十五岁才赴黄泉路,这次回家还能跟上水三爷的一年纸。
大年二十八,水天亮、木小兰小两口被小舅子木易伟打电话叫去帮忙宰猪,水天河跟水保耕、水天湖三人晚上喝酒,父子俩硬是将他罐醉,躺在热炕上一夜没起来。水保田、龚秀珍跟两个孙子睡在厨房炕上,半夜听见门外几声狗叫,以为小儿子喝酒回来,也就没有理他。
大清早,水天亮、木小兰宰完猪回来,门外冷清清的没看见一只鸡,庄前屋后的找遍了还是没有看到,感觉情况不妙,走进家门问父母,两位老人不晓得,水天河也不在家。几个人找了大半天,鸡窝旁发现两个大脚印,顺着墙角翻过墙头,两只大脚印沿着小路消失在大路边,十几只老母鸡和两只准备过年吃肉的老公鸡被小偷连窝端了。这可是几百元啊,一夜之间就这么消失了,而且晓得他晚上不在家,肯定是庄上人所为。这会是谁哩,水天亮总觉得这两只大脚印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听水保田说,水天河晚上去水保耕家喝酒,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水天亮想去三爸家,看他喝多了没有。听到几声狗叫,李大丫出来堵狗,看上去很不高兴,她瞟了一眼大门,小声说:“侯巧花嫌我早饭做晚了,指桑骂槐的乱骂人,肺都快气炸了,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儿媳妇。”
父子分家,婆媳另过,过节了跑过来噌饭吃,还嫌她做饭晚了。水天亮劝道:“不是分家另过了嘛,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你可以不给她做饭,看她还能咋样。”
李大丫后悔这几年侍候得太多,惯出了一身毛病,儿媳妇这个臭脾气比她那个不要脸的娘还厉害,分家另过了,还要受她的窝囊气,要不是看在两个孙子的面上,早把她赶出去了。
水天亮走进堂屋,看到水保耕跟水天河说说笑笑正在喝茶,笑话水天湖酒量不行,可能喝多了,早晨还没有起床。水天亮怕三爸三妈误会,没有提及昨晚十几只鸡被盗的事,闲聊了几句,准备开车上街买点年货。
水天亮刚走出院子,看到外墙根有几个熟悉的大脚印,这不是水天湖的防寒鞋脚印吗,怎么出现在自家鸡窝旁边?这种皮鞋市场上有买的,既保暖又防滑,也许小偷也穿同样的防寒鞋。他没有多想,开上四轮子,跟木小兰去红光镇赶集。
赶集采购年货的农民挤满了几条小巷,人山人海,叫买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水天亮停好车,提着几个蛇皮袋挤进人群,想到昨夜丢鸡的事,想顺便去鸡市看看,能不能看到自家被盗的鸡。他跟木小兰来到鸡市,买鸡人陆陆续续散去,突然看到一位陌生年轻人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两只老公鸡,在流动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木小兰赶紧挤过去,一只老公鸡鸡冠撕裂,另一只老公鸡脖子下有块鸡蛋大小的白色羽毛,这不是自家的老公鸡吗?她想过去问问年轻人,又怕他当成神经病,当着众人的面下不了台,跟了半天也没敢开口。
一窝鸡被拉到鸡市上买了,这是毫不含糊的事实。水天亮提着蛇皮袋采购年货,无意间看到水天湖蹲在蔬菜摊买菜,不时的抬头东张西望,脚上穿的还是那双大号防寒鞋。他不是喝多酒在家睡觉吗,怎么跑得比我还快,难道他骑摩托车?沿铁路线就这一条便道,就是骑摩托车也得碰到我呀,怎么一路没看见他?只有一条理由,他根本不在家,也没有睡懒觉,可是没有依据的话不能乱说,还是自认倒霉吧。
大年初二,水天亮、木小兰去丈母娘家拜年,家里两头毛驴就拴在大门外,这次拜年怕小偷牵去,特意吩咐水天河在家看门,千万不要出去喝酒。水天河心里明白,上次十几只鸡被连窝端走,这都是他的错。这两头毛驴可是几千块呀,要是被梁上君子顺手牵走,损失可就大了。水天河坐在热炕上看电视,觉得没啥意思,给驴添了些夜草,想去水天江家讨几杯酒喝,刚路过老宅子,水天湖正在他这口新窑上挑水,看他过来,不好意思的说:“五哥的这口窑水多得很,今年你顾不上吃,我先帮你吃着。”
水天河说:“水吃了不要紧,不要把我这口水窑吃了。”
水天湖挑起水,非要拉他去喝酒。水天河视酒如命,正闲得无聊,想找水天江去喝酒,听水天湖诚心邀请他,客气了几句,跟他走进家门。水保耕正坐在炕后根看电视,看到见五侄子进来,高兴的准备酒具,准备好好划几拳。
三人海枯石烂一阵猛喝,三瓶酒下肚,说话舌头打直,划拳唔哩哇啦,不是耍赖就是撒酒,根本喝不进肚里去。水天湖看水天河有点多,让他去小房里睡觉,水天湖去大门外小房睡觉,顺手锁上大门。水天河突然想起水天亮不在家,吩咐他看好家里的两头毛驴。他跑到大门口,门外上锁,他摇摇晃晃从墙角梯子爬上屋顶,喊叫水天湖赶快开门,喊了半天就是不见他的踪影。他以为乘着夜黑去偷毛驴,外面墙高跳不下去,急得他高声大骂:“水天湖,你锁上大门想干啥?不要以为我醉了,半夜偷走大哥家的鸡当我不知道,要是敢偷大哥家的毛驴,我非宰了你不可,都是弟兄们,你咋能这样?我知道叫我晚上喝酒没安好心”
侯巧花坐在炕上看电视,听他这么没有根据的大声叫骂,半夜三更的站在墙头上乱喊,这话要是传出去,叫他今后怎么做人。她光着脚丫站在屋檐下对骂,骂声十分难听。水保耕也听不过去,站在院台上规劝了几句。
李大丫跟侯巧花有仇,领教过儿媳妇骂人的厉害;水天河是远地方来的亲侄子,这一走,说不定几年见不上一回,站在墙头说醉话,要是摔下来那可得了,劝说他赶快下来。
水天河叫骂了半天,始终不见水天湖来开门,忽听得水天亮家小狼狗狂吠,他顾不了那么多,蹭一下跳下墙去,顾不得腿痛直奔大哥家,急得李大丫大叫:“这下麻烦了,老五从墙上掉下去了”
春节过后,水天河乘火车独自回家,他说家里有的是粮食,够两位老人吃几年的,亲房们送的大肉能吃大半年,开春天气暖和了,身体不要紧,有几个孙子陪伴,家里呆着也不寂寞,想在老家呆上一段时间,啥时候不想呆了就坐火车上来。水保田种了一辈子的地,虽然身体硬朗,可是他不想种地。就是不种地,家里的粮食也够吃三五年的,现在不上来也行。水天河劝不过父母,帮家里磨好一年的面粉,家里不养牲畜,做饭用的柴禾也够烧两年的,水天河挥泪回到哈维庄。
且说水保田、龚秀珍老两口住进老宅子,两个孙子跟爷爷奶奶住。水天亮做为长子,让父母孤苦伶仃的住在老宅子,怕背后有人戳脊梁骨,硬是把父母接到自己家一块儿生活。水保田夏天帮他放放羊,有时忙不过来,帮他犁犁地。龚秀珍眼睛不好使,身体也不好,帮家里做做饭,喂喂猪,日子过得倒也安宁。
两个孙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自小不爱学习,三天两头的逃课,水天亮说他几句,水保田、龚秀珍心疼孙子,老是护着他。家庭作业完不成,老师天天叫水天亮开家长会,要求家长督促孩子学习。开了几次家长会,他怕丢人不想去,因为他是阳山学校五年级肄业,大儿子刚好是五年级学生,正好坐在他过去的教室上课,触景生情,想起过去上学逃课,烤土豆、偷吃生产队豌豆、挖黄老鼠烤肉吃荒废学业,最终肄业,现在儿子面临小学毕业,他去开家长会,经常碰到同班同学,实在不好意思。学校带话召开家长会,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木小兰气不过,只好自己去。
木小兰没有多少文化,老师问孩子在家的学习情况,她说没管过不清楚,老师听着生气,说她不关心学习,这是不负责任,这样下去会害了孩子。她听后心里窃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水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家里有的是土地,我也没指望他将来有啥出气,能识得几个大字,种地认得化肥、磷肥、尿素什么的就可以了;现在孩子还小,不会种地,等过两年混大了,送出去打工挣钱,别人能活,他也能过,家里有几墒薄田饿不死。
木小兰每次开完家长会,都要说给水天亮听,骂他不管孩子,让她去学校当着那么多家长的面挨训,亏他还是五年级毕业。水天亮每次听了老婆的唠叨,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子五年级肄业,你总不能也来个肄业吧,你要是肄业了,还不叫庄上人笑掉大牙。孩子放学不学习,他气不过,老是骂他,有时候还动手打他。骂几句不要紧,动手打孩子,爷爷奶奶可不答应。
水保田是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当过两年的代课老师,虽然这么多年种地,没用上多少文化,也没写过几个大字,三年级、五年级书上的汉字他还是认得,有些简单的数学题他也会做。晚上圈完羊,乘着水天亮还没有收工,他帮两个孙子做作业。作业交到学校,起初老师没注意,时间一长,老师起了疑心,翻出他前面的作业本对照,发现作业不是他自个做的。
老师带话请家长去开会,这次木小兰回娘家去不成,水天亮硬着头皮走进五年级教室。十几年过去了,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除了古彦文、王连庆两位老前辈外,有谁会认识他?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当老师点名叫水龙飞的家长时,他没有反应过来,坐在后面硬是没答应。同庄表弟龚知青的儿子也是五年级学生,两人是一块儿去的。龚知青悄声提醒他,他才忽的站起来,谎忙说:“我是水、水、水龙飞他爸。”逗得家长们哄堂大笑。老师看他坐在后排,问起作业的事,他更是一脸茫然:“家里没有人会写字,就是他做的,这个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