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不在家,龚秀珍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她心里捉摸,半夜三更的二蛋要是有个啥事,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可咋办啊!
门外静悄悄的听不到一声狗叫,几片乌云俯瞰着焦黄的大地,不肯停留半步,匆匆向西移去。夜深了,她吹灯和衣躺下,正准备睡觉,只听得睡在隔壁厨房炕上的二蛋“哇”几声,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妈妈,我肚子疼;妈妈”
二蛋凄惨的哭叫声打破了沉寂的夜晚,她赶紧起身下炕,伸手摸到火柴,点亮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闪动的星星静悄悄挂在半空,不带雨味的浮云匆匆从星光下漂过。她披了件退色的粗布衫,深一脚浅一脚的摸进厨房,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放在炕台边上的煤油灯。二蛋双手捂着肚子,像只剪了毛的小羊羔缩成一团,疼得变了形的小脸挂满汗珠,粘连的眼皮被变形的面部肌肉拉开,眼睛半闭,带着血丝,没有多少眼泪,嗓子有些沙哑,哭得十分悲惨。三蛋、四蛋、五蛋躺在被窝,吓得不敢出声,看到母亲点亮煤油灯,从被窝里露出半个头,惊恐地望着躺要炕边上缩成一团的二蛋。三蛋看到二蛋疼得哇哇大叫,抬头望着母亲轻声问:“妈妈,白天,冬霞她妈犯病,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在外面乱说,冬霞说她妈被鬼抓住了。二哥半夜大哭,是不是野鬼跑进来折磨他?妈妈,我害怕。”
龚秀珍摸了摸三蛋的头,不经意间望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安慰说:“世上哪有鬼?不要害怕,二蛋肚子疼。”
龚秀珍帮二蛋盖上被子,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望着疼得打滚的孩子,急得她直流眼泪。家里没有一分钱,半夜三更的背他去医生家有啥用?这几天萧桂芳老是犯病,说是跟奶奶在一起,还有几个早年死去的亲戚,难道她真的见鬼了?这世上要是真有鬼,说不定这些狐魂野鬼夜里跑出来害人。听说鬼最害怕阴阳先生,赵家嘴孔阴阳不是会捉鬼么,小鬼缠身折磨孩子,还得背他去几公里外的孔阴阳家看看,不然会疼死我可怜的孩子。她慌忙走进隔壁水保耕睡觉的屋子。他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大嫂急促的走进门叫他起床,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抬头望着炕头边的大嫂:“深更半夜的啥事这么急?”
“二蛋肚子疼,在炕上打滚,我怕把娃疼坏了,我想背他去赵家嘴孔阴阳家算算,外面没有月亮,我一个人不敢去,快点穿衣裳,陪我去孔阴阳家。”龚秀珍用企求的口气,催促水保耕赶快起床,说完去厨房帮二蛋穿衣服。水保耕累了一天,睡得正香,夜太黑,有点怕,不想下炕。
龚秀珍推门叫水保耕,把隔壁的水大爷吵醒了,他装做没听见,背对着蛋儿呼呼睡去。蛋儿还小,睡得像头小猪。水保耕有些不情愿,坐在炕上,背靠窗台这边打盹。水大爷听了半天没有动静,撒完尿看他还没有下炕,转身走进屋子,两眼瞪着他骂道:“这个没良心的,他是你亲侄子,你不去谁去,叫蛋儿去?”
水大爷说完转身去堂屋睡觉。水保耕被父亲的责怪声惊醒,偷偷瞥了一眼离去的父亲,不情愿的穿衣下炕。龚秀珍给二蛋套了件蛋儿冬天穿过的旧毛衣,顺手装了一包火柴,背起二蛋,透过昏暗的灯光瞅瞅不情愿的水保耕,吹灭炕台上的煤油灯,关上厨房门,吃力的走出大门。水保耕迷迷糊糊低垂着头,懒洋洋好像还没有醒过来。
“拿根木棍,赶快步。”龚秀珍背着二蛋,催促水保耕赶快跟上。他顺手拿起立在墙边平时堵狗用的长木棍,跟着大嫂消失在夜幕中。大黄狗从窝棚里爬出来,警惕的望着两位主人跑步离去。一阵凉风吹来,水保耕打了一个寒战,这才意识到沟沟坎坎,夜路不好走,不小心要摔跟头。
从水家湾到赵家嘴,走近路要翻过龙头山,沿着大车道向西走半公里,摸着弯弯曲曲的沟坡路下到沟底,顺着满是砾石的河床再向西步行五百米,找到上坡的羊肠小道走上沟,沿着大车道走到山脚下就是孔阴阳家。三公里路程,白天要走半个小时,走夜路慢,七拐八弯的不好走,单程要走一个多小时。背着孩子走夜路,深一脚浅一脚,走走歇歇,来回少说也得三个小时,孔阴阳家再折腾上个把小时,这一夜就算报销到路上了。
六岁的二蛋像个三四岁的小孩,十多公斤重,骨瘦如柴,刚出门时,龚秀珍背一阵抱一阵,身体还吃得消,翻过龙头山,就连迈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喘着粗气坐下来休息。二蛋捂着肚皮,有气无力的喊叫肚子疼。水保耕年轻力壮,力量大,视力好,难走的路段,由他抱着二蛋。
月归巢,星光闪,微风吹,枯草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羊肠小道脚下绕,深一步浅一脚;老鼠觅食草丛中,饥一餐饱一顿。家里穷,买不起手电筒,在星星的陪伴下,摸着夜路缓缓前行,拐到阴暗处,实在看不清路,点根火柴照照,有点路的轮廓,龚秀珍拿起棍子左鼓右捣,试探陡坡路的缓急高低。她躬腰看路,脸离坡面一米多高,离远了看不清。水保耕抱累了,两人转换角色,继续往前走。山沟路曲折不平,寸步难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总算到了赵家嘴孔阴阳家大门口,一个黑影拽着铁绳跑动,不时朝大门口狂叫。龚秀珍不敢叫门,也不敢靠近。水保耕心想,半夜贼多,狗叫必有贼,我不相信孔阴阳家不怕贼偷?他躬腰在墙根处摸了摸,捡起土块用力掷过去,孔阴阳家的看家狗挣扎铁绳狂叫。
二蛋迷迷糊糊睡着了,龚秀珍不敢大声出气,水保耕躲在墙角处,继续投掷土块,狗越叫越凶。孔家庄口有十余条狗,一只狗叫起来,十余条大狗跟着叫,狗的狂吠声打破了沉寂的夜空,左邻右舍有了咳嗽声,开门声,叫骂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龚秀珍、水保耕躲在土墙后面不敢出声,静静观望孔阴阳家的动静。
“他奶奶的谁家闹鬼了,深更半夜吵得睡不成觉。”孔阴阳家有个男人在叫骂。
“这是孔阴阳家的声音,好像有人出来”。水保耕盯着孔阴阳家的大门悄声说。龚秀珍抱起二蛋,盼望孔阴阳家赶快有人出来。狗停止了狂叫,隐隐约约听见孔家院子有人说话,就是不见出门来。
“这家人是不是胆量小不敢出来?”水保耕从墙角处搬下一块土疙瘩用力掷过去,狗又狂吠起来,邻居家的狗跟着大叫。
“他奶奶的今晚闹鬼了。”大门“吱”一声,出来一个人影,管他是孔阴阳还是他儿子,叫住他再说,不然进去就难叫门了。
龚秀珍见人影站在大门口不敢动,直起腰板,叫起姨夫来:“是不是孔家姨夫?”孔家人看见墙根那边立着两个黑影,半夜三更的叫姨夫,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开口问:“你是谁,半夜三更的站在这里干啥?”
龚秀珍壮起胆说:“我是水家湾水保田家,我家二蛋肚子疼,找姨夫给算算。”
黑影人说:“噢!是水家湾她大嫂,快进门,这么黑的夜咋走过来的?”说话的是孔阴阳的大儿子孔仙明。
龚秀珍抱着二蛋走过去:“我是摸着夜路走过来的,夜黑看不清路,走了一个多钟头。”
孔仙明忙问:“娃咋了么?”
龚秀珍抱着孩子走进大门:“这娃肚子疼,两天没吃没喝,疼得娃在炕上打滚,是不是家里不利祥,找姨夫算算,回去烧点纸钱。”
孔阴阳是吴大贵的师傅,吴大运姐姐的公公,水家人跟吴大运称呼孔阴阳为姨夫,孔仙明是龚秀珍的表弟。孔仙明问明来意后,让进堂屋,走近父亲睡觉的屋子:“爸,水家湾表嫂带娃找你看病,你起来算算?”
“嗯,在屋里等会儿,我穿好衣裳就过来。”孔阴阳屋子里的灯盏亮了,半袋烟功夫,从屋里慢腾腾走出来。年近八旬的孔阴阳背有些驼,面容憔悴,有些气喘,视力也不太好。孔仙明听到父亲的走动,赶紧出去扶进门,小心地扶他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靠背骑上,看样子是个孝子。
龚秀珍把孩子生病的起因给孔阴阳详细说了,孔阴阳耳朵有点背,听不清楚,一句话要反复说上好几遍。他大致了解到孩子生病的原因后,颤悠悠走到炕头边,摸了摸二蛋的肚皮,看了看眼皮,坐回原位。
“这孩子皮包骨头,体质很差,你应该请医生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我这个阴阳会看病,大人小孩有病都去找医生,医生的话好听,都去找好了。医生高明得很,病人吃了他的药,为啥还会死人?有些病医生治不好,找我算一算,不是也好了么?你为啥不去找医生,半夜三更走这么远的夜路来找我,说明你相信我,我就给你算算。”
从孔阴阳的话里听得出,医生抢了他的饭碗,对医生很是不满,见人就发牢骚,唠唠叨叨个没完。孔阴阳老了,脾气有点倔,性格也不太好,来人不顺眼,说话不投机,还不给他算哩。过去,方圆百十里有人请他占卜,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有效,医生看不好的病,在他这儿算上一卦,讲点儿迷信,烧点儿纸钱,病就好了。也有他算不好的,找医生吃几幅中药就能治好病。医生治好病,他心里就不舒服,他不相信医生的医术会比自己的算术高。他见着大队医生就生气,骂赤脚医生是骗子,是药物惑众,他不相信几根烂树叶腐草根能医好病。这几年,他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走不了远路,请他算卦治病的人越来越少,请医生看病的人越来越来,他心里老是不舒服。
孔阴阳像是没有睡醒,张口打了几个哈欠,他视力不太好,孔仙明帮父亲把昏暗的煤油灯放到桌边,他紧皱眉头,从脏黑的手绢包裹里取出老花镜,镜腿上拴根细尼龙绳,绑了个圈往脑门上一挂算是戴上了。他从退了色的黄挂包里慢慢拿出算卦用的行头,用旧粗布包裹,没有打开。他半闭着双眼,左手拨右手,右手拨左手,十个手指拨来拨去,嘴里念念有词,没有翻黄历也没有看八卦。约莫五六分钟,他睁开微闭的双眼,瞥了一眼龚秀珍,望着几根干瘪的手指头说:“你家院子东南方向不能动土,是不是最近动土了?”
龚秀珍没有文化,分不清东南西北。水保耕想了想说:“是,我爸经常在庄背后挖土羼羊圈。”
孔阴阳微微点点头:“你给灶神爷许过愿,到现在还没有宰鸡还愿,明天宰只鸡给灶神爷献上,然后炖成汤给娃喝了。”孔阴阳搬着指头算一下说一句。
龚秀珍小声说:“回去我就宰鸡还愿,大概献多长时间?”
孔阴阳说:“记住,鸡毛拔干净,不要开膛破肚,整鸡献上半天,然后清洗干净炖上,给娃连汤吃了,连着吃上几天,喝完病就好了。”
“好,好,我回去就照办。”龚秀珍连忙点头称是,句句牢记在心,只怕一路走去,把孔阴阳交待的事给忘了,怕得罪哪路神仙,害得二蛋肚子疼。叮嘱水保耕记住,回家后多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