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炕上放了个小炕桌,咸菜、辣子、炒菜摆了一桌,文雅洁看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哨子面,肚子吃得胀胀的不敢端碗,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龚秀珍看二媳妇没有吃饭,劝她尝尝家乡的哨子面,李大丫、武巧俏也帮忙劝说。文雅洁有点难为情,知道婆婆婶婶都是一片好心,就怕她饿着,劝她多吃点。木小兰、董桂花、温丁香吓唬说,要是再不端饭,就要捏住鼻子喂她,这是老家的待客方式。
水天昊曾经说过,老家现在生活好了,过年走亲戚都很热情,吃饭的时候,如果吃饱肚子不想再吃了,千万要防备表弟表妹们、兄弟姐妹们偷着往碗里加饭,在亲戚家剩饭碗是很不礼貌的,只要倒进你的饭碗就得吃完,不然亲戚朋友会认为你瞧不起他。文雅洁想到这,又听到要喂她吃饭,吓得她赶紧端起饭碗,偷偷往炕桌上的盛饭碗里挑过去两筷子,碗里只剩下半碗哨子汤和几根面,喝了几口汤,味道的确不一样,在新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哨子面,再看看哨子汤,里面有瘦肉、鸡鸡、洋芋、粉条、白菜,菜还没有新疆的品种多,手杆的面,婆婆用菜刀切的,细细的,方方的,筋筋的,味道十分可口。
文雅洁的肚子确实有些胀,本来想上厕所排除废品,可是天气冷,没有排出来。哨子面很香,她想多吃点,半碗哨子面吃了一半,好像满到了嗓门眼,想咽也咽不下去,她半跪在炕上,觉得没了城里新媳妇的样儿,两位婶子和三位妯娌站在地上大笑,笑她肚子小,没只鸡吃得多。好不容易半碗饭咽下去,婆婆说猪血馍馍肯定没吃过,让她尝尝。她不想让婆婆失望,夹起半条血馍馍放在嘴里嚼了嚼,味道可口。小时候她在这里长大,有没有血馍馍她不记得了,反正是新疆没吃过,也没见过这玩意儿。
堂屋支起酒桌,水天昊拿出好酒,跟亲友们喝起了酒。老人家敬酒,同辈们猜拳。水保田老弟兄、水天亮小弟兄都是阳山村有名的猜拳高手,只要水家人在酒场,不管多大的量,多好的拳,不服气的尽管来,喝上三天三夜都不会醉,反倒把人家罐得东倒西歪,丑态百出。
水家湾最能喝酒的要数水家叔侄,其他都是小姓,没有几个能喝酒的。水天昊摆好酒,给长辈们敬完酒,自己先喝了三杯,他说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说白了猜拳行令就是数指头喝酒,为什么长辈跟晚辈不能猜拳?在阳山村,水家老弟兄、小弟兄都是好拳,可是在场合上,都是这原因那理由,高拳与高拳见不了面,长辈划长辈,晚辈划晚辈,一场酒喝不到一块儿。城里人喝酒,晚辈给长辈敬酒,晚辈要陪一杯,长辈给晚辈敬酒也是一样,咱这里长辈哪给晚辈敬过酒?这就是观念上的差异,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受这种封建思想的束缚,他宣布酒令,晚上猜拳,不分晚辈长辈轮流过关,不能喝可以睡觉休息,休息起来不服气继续喝,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水天昊宣布完酒令,亲戚朋友、长辈晚辈炸开了锅,都说老家人观念落后,人穷讲究多,守着老规矩不放,说这也不合祖制,那也不合规矩。听水天昊这么一说,就连水三爷、水四爷都夸赞说二孙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说得好,这些陈规陋习早就该改了。
水三爷高兴,今天孙子提出来,他先跟孙子划几拳,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没有修剪过指甲的粗手。水天昊跟爷爷、叔叔、哥哥、弟弟、亲友们打了一个通关,十多人一圈下来,三个空瓶倒地。晚辈们过完长辈们过,两箱酒下肚,东倒西歪的睡了几炕。
转眼间,到了春节,水保田、龚秀珍带水天昊、文雅洁走亲访友,水天亮、水天海、水天江、水天河干完农活,没有什么事,跟着一块儿转。附近有十余户亲戚,每天走三家,也得四五天,还有二十公里以外的二叔水保地家。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炖猪骨头,这是坚守了几十年的老习俗。水天昊、文雅洁吃完猪骨头,龚秀珍怕儿媳妇吃不饱,又做了一锅浆水面,她看到清淡的浆水面,品尝了一口,酸酸的,味道醇香,她问这是什么饭,婆婆说:“这就是浆水面,你没吃过吧!”
水天昊瞟了一眼,叽讽她说:“十多年前她就是吃浆水长大的,人家贵人多忘事,城里呆了几年不知自个儿姓啥了。对了,你姓啥?”
文雅洁狠劲拧了一把,骂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讨厌。”
他哈哈哈大笑几声走出屋子。文雅洁吃了两碗清汤浆水面,肚子沉沉的,放下饭碗从厨房走进堂屋,又从堂屋走进卧室,一个房子一个房子的看,像是找什么人,木小兰看她着急找人的样子,笑话说:“他二爸刚离开一会儿你就找他,他不会扔下你不管,看把你急的。”
“我没找他,我看看房子。”文雅洁听大嫂笑话她,故做看房子的样子,又推门看了看库房,关上门望着大门口的大黑狗不敢出门。水天昊从门外进来,看到媳妇站在大门口,问她有啥事,她没好气的说:“我想上厕所,没人看门。”
水天昊站在厕所门口,看到有人想上厕所,他就说里面有人,亲友们只好去大门外上厕所。
门外几声狗叫,水天江走进门来叫他去吃肉。文雅洁从厕所出来,听说又要吃肉,哪有肚皮装,说:“吃肉也不早点叫,我刚啃完猪骨头,你没诚心叫我。”
水天江嘿嘿笑了两声:“你肯定没吃过野猪肉,去尝尝我家的野猪肉。”
他家哪来的野猪肉,水天昊知道兄弟跟她开玩笑。文雅洁瞪大眼睛疑惑的问:“野猪肉,哪儿来的野猪肉?”
水天江说是家里养的野猪,叫父母一块儿去,虽然吃不了多少,逢年过节叫父母去家里坐坐,心里也高兴。水天昊、文雅洁跟父母去吃肉,这是第一次走进兄弟的新家,第一次见到温大妈,老远看到她喊姨娘,她热情的迎进家门。文雅洁见到肉就头疼,她听说是野猪肉,撕了一小块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塞进嘴里。水天昊撕了一块瘦肉递给父亲,母亲喜欢啃骨头,他撒了点盐,递给母亲一根肉多的猪肋骨。
吃完猪肉,温丁香听婆婆说吃的浆水面,给文雅洁切了一碗凉粉,说吃完肉,肚子里油腻,吃点凉粉,即解渴又清凉。文雅洁肚子饱饱的,但看到透亮白嫩的凉粉,忍不住端起碗,往水天昊碗里拔了两筷子。他端着满满一碗凉粉,心想,每次吃饭,不陪你吃吧,你不端碗,亲戚怕挨饿劝你吃;陪你吃吧,老是往我碗里拨,就是水桶肚也装不下,这样陪你吃下去,还不把我撑死啊!
水天江家吃完饭,水天湖跑来叫他去家里坐坐,文雅洁半天时间吃了三四顿饭,再去转亲戚,非得撑破肚皮不可。水天昊拍打着肚皮说:“兄弟,你看我这将军肚,还能吃得下么,是不是看我吃饱肚子,去你家不给饭吃?”
水天湖拍拍水天昊隆起的肚皮,嘿嘿笑道:“现在吃不动晚上再吃,我又不会你吃。”
在水天昊的心里,水天湖还是个孩子,虽说前两年他跟水天海去新疆看过他,想让他找点活干,包吃包住仓库呆了一个多月,还给了他二百块钱,没想到这小子才十八岁,就娶了小她一岁的侯巧花做媳妇,这丫头疯疯癫癫,跟她娘一样,三句话不对头破口就骂,得理不饶人,谁也不敢招惹她。
水天江不让走,留水天湖喝酒,又把水保耕、水保贵、水保俊几位叔叔请来,叔侄们猜拳行令喝起了小酒,木小兰、董桂花、温丁香坐在后炕根陪文雅洁打起了扑克,偷牌抢牌赖牌藏牌,能用的手段都用,输了贴纸条画鼻子,逗得孩子们大笑。
龚秀珍坐在二媳妇身旁,她什么也看不懂,看着四个儿媳妇热闹喧哗,像打架一样抢牌,逗得她呵呵傻笑,她偷偷从炕桌上摸来一张牌塞给二媳妇,文雅洁看后悄悄说这是小牌没有用。温大妈坐在炕头边,用布满皱褶的老手指着文雅洁夹在中间的那张小牌,说她偷了扑克牌,妯娌几个又抢夺起来。
大人们走到哪,娃娃们就跟到哪。水保贵的儿子水天云、女儿水天娜、水保耕的养女水天琴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成天跟在大人后面凑热闹。年轻人外出打工挣钱,家里不但有了吃穿,还为孩子们买了鞭炮,晚饭时分,鞭炮声噼哩啪拉的乱响,给节日增添了几份喜庆。
大人们在水天江家喝酒,娃娃们在外面放鞭炮,酒令声、鞭炮声打破了水家湾的沉寂,不时引来走亲访友的路人顿足观望。水天江家庄外就是打麦场,十几户人家的柴草都堆在场边上,以前庄园离打麦场有近百米,中间隔着水保田家的果园。自从水天江把家落在果园后,他家成了草垛危险的火源。
“爸爸,爸爸,场上着火了。”水家叔侄们正在喝酒,突然听到水天云风风火火跑进来大喊。正在猜拳喝酒的水保田、水保耕、水保贵听说草垛着火,满屋子的人像蜂蛰了一般,赶紧下炕穿鞋跑出门外,看到草垛顶上明亮的火光,提叉的,拿锹的,提水的,站到果园墙上打火倒水。水保耕用肩膀扶水天海爬上草垛,接过水桶倒进火堆,然后将燃烧过的麦草扔下草垛,很快扑灭大火。水保贵把领头的儿子狠训一顿,打发他回家,邻居家的孩子看到火光早都溜回家去了。
水保田还没有从恐慌中回过神来,站在场沿上望着草垛说:“都是鞭炮惹的祸,幸亏发现得早,不然这十几户人家几年的柴堆烧起来咋办啊!”
水天昊拉着文雅洁的手,他数了数场边上堆满的柴草,大大小小三十几个,他望着这些草堆有些后怕,如果娃娃们回家没有人通报,如果夜里睡了没人发现,如果刮起大风吹散火苗,如果没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水家湾十几户人家几年的柴草将化为灰烬,牛马驴羊将没有草吃,水霍两家又得吵个天翻地覆,拼个你死我活。
水保田、水保耕回到水天江家,温大妈炒好了肉菜,水天昊的肚皮撑了个饱胀,实实的没地方吃,喝了一碗浆水。文雅洁吃了半块油饼,夹了两筷子鸡蛋炒肉,算是吃完了晚饭。水天亮、木小兰喂完猪狗驴羊,温丁香帮母亲收拾完碗筷,又陪文雅洁打起了扑克。
水天昊给叔侄哥弟讲起了发生在部队的喜闻乐事,听到了家乡的奇闻怪事。听水保贵说,水保良自从老婆孩子去世后,受不了打击跑到新疆,几年没跟家人联系。去年给家人稍信,说他在新疆军垦市,打过零工,扛过麻袋,搞过建筑,现在开了家修理铺,雇用了四五名工人,当上了小老板。听说那位的女人前几年结婚后,生了个女孩,婆家人瞧不起,实在忍受不了家人的打骂,扔下孩子跑了。
水保柱去回望县找媳妇,拐骗了几次弟媳的二妹都没有拐来,姐姐死后,姐夫也不知去向,三妹招了上门女婿,弟弟长大成人,她找上门来,成了水保柱的老婆。前年大儿子出生,去年又生了小儿子。两个孩子是水四爷的心肝宝贝,水保柱夫妇的掌上明珠,一家人十分疼爱。二儿子出生后,媳妇高高兴兴的做了结扎。水保柱看到两个可爱的儿子,学着电视上的样子,进城给两个儿子每人打了一把童心锁,背面刻上行行、星星和出生年月。心想,行行右耳背后有块铜钱大的胎记,星星后面有颗黑痣,每人再配上这把童心锁,就是丢了也能把他找回来。
事不凑巧,上半年,媳妇带两岁多的大儿子去红光镇赶集,买东西没有看好孩子跑丢了,全村人帮忙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回来,一家人都快急疯了。水四爷大病一场,水保柱望着照片茶饭不思,他媳妇呼唤着名字天天往街上跑。也许被人贩子拐走了,儿子终归没有找回来。说到伤心处,水保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悔不该让媳妇带着两岁的儿子去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