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忽冷忽热,来自内地的新战士不适应这里冰凉的气候,宽大的黄军装下面套上了绒衣。新兵连就设在首府郊区的一所军营,听说过去是一所干部培训学校,后来成了士官训练大队,新兵到来时,这里还有一期士官在培训,听说是最后一期,再过几个月毕业后,这里就剩下百十人的新兵连。
九位班长是从机关直属队抽调并经过严格训练的两年度老兵;三位排长是从作战部队志愿兵中挑选的预提干部对象,军事素质都很过硬。九十名新兵分成三个排九个班,副班长是从新兵中选任的。水天昊分在八班,城镇籍同乡战友麻文川被选为副班长。
新兵训练异常艰苦,要求非常严格,两眼一睁练到天黑,每天训练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头一个月主要是队列训练,队列是部队行进中的基本动作,齐步走、跑步走,正步走,部队称之为“三大步”,新兵连练好这三大步,走起路来才像半个军人。
入伍前年轻人都认为自己能得很,站得直,走得稳,跑得快,还能学踢几步三脚毛正步。到了部队以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背不直靠墙站,走不稳重新学,跑不快加班练,踢不正强化训,这样训练了十多天,还是站无站姿,坐无坐姿,蹲无蹲姿,走起路来佝腰背驼,一步三晃,简直跟人家老兵没法比。
新兵看到老兵走路,胸挺腰直,臂展步正,目光有神,神情严肃,好生羡慕。新兵上进心强,三公里长跑,五公里越野,单双杠,俯卧撑,军体拳,都是每天必修的功课,目的就是强身健体,磨练意志,树立信息,增强胆识,跑得快,追得上,抓得住,打得死,做一名军事素质过硬的革命战士。
饭要抢着吃,觉要抢着睡,漱要抢着洗,活要抢着干,做啥事都得跑步,否则时间不够用,作风不够严谨,拖班排的后腿,轻者班长训导,重则排长痛批,全体新兵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能放松,就连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新兵训练还不到半个月,就有一名战士怕辛苦,吃不消,说什么都不想当兵了,成天哭闹着要回家。部队有铁的纪律,不能说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名战士名叫陆晓明,是水天昊的同乡,当兵前信誓旦旦,热情高涨,一定要做一名思想品德过硬、军事素质合格、理想信念坚定的革命军人,将来留在部队多干几年。可是才训练了十余天,他就唉声叹气,叫苦不迭,后悔不该当兵,暗地里动员几名同乡闹回家。他无理的哭闹,懒散的作风,脏乱的内务,拉了班排的后腿,连长指导员吩咐班排长做好思想稳定工作,千万不能让他当逃兵,给部队脸上摸黑。再说了,逃回去还得抓回来,按部队规定处置,轻者处分,重者开除军籍押送回家,弄得家人抬不起头不说,还会给当地武装部带来麻烦,相关人员受牵连,单位也要通报批评。
陆晓明耍赖压床板折腾了好几天,单位还是不放他走,心想,睡懒觉耍赖也不是办法,得想出个绝招,让领导主动劝说离开部队。他动用了所有的脑部神经苦思冥想,终于想出绝招,认为这个办法准行。他有些佩服自己,咋能想出这么高明的好办法。
午饭之时,炊事员照例端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放在他的床头,摇摇他的头说:“饭菜是个好东西,跟啥过不去都行,就是不要跟饭过不去,乘热快吃了,这样对偷懒耍赖有好处,不然身体拖垮了,以后怎么跟领导较劲撒泼?”
陆晓明觉得炊事员说得有道理,为了抗争到底,最后取得决定性胜利,还得保重身体,不然对不住部队可口的饭菜,对不住生他养他的父母,身体要是饿垮了,就是耍赖放回去,怎么见离别多日的父老乡亲?他当着炊事员的面吃了两口,捂着肚子大叫几声,爬在床边呕吐起来,说他肚子疼,闻到肉味就恶心。他看炊事员跑出宿舍,抓紧吃了几口,又嚼了几口饭菜吐到地上,倒了些菜汤,就像吃进肚里的呕吐物冒着热气。
炊事员赶紧跑进食堂,找到班长说:“陆晓明叫唤肚子疼,病得很厉害,爬在床头呕吐,你赶快过去看看。”
班长听说他病得不轻,放下饭碗跑回宿舍,看他爬在床头还在呕吐,地上是一滩冒着热气的呕吐物。班长伸手摸了摸额头,着急的问:“哪里不舒服,要不上医院看睦?”
陆晓明捂着右边肚子说:“右侧肚子疼得厉害,是不是肝病又犯了。唉,这是老毛病了。”
班长瞪大眼睛,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大声喊道:“什么,肝病又犯了,还是老毛病,你搞没搞错,这是部队,不是收容所,你得肝病,还能当兵?”
陆晓明呕吐了几下,慢慢坐起身,捂着右侧肝区,佯装表情痛苦的说:“班长小声点,小心领导听见。”他望了一眼门外,小声说:“实话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领导,不然非把我退回去不可,退回去多丢人啦。这几天,我不是不想训练,实在是困得不行。我这是好几年的老毛病了,困了累了肝病就发作,我怕传染才闹着回家。既然领导不让走,我就待在部队治病,把病治好,这兵算没白当。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穷,医疗条件差,家里也没钱治病,要是就这么退回去,我死定了。”
班长疑惑的望着他,倒是有几分同情,安慰了几句,扶他躺下,叫他安心休息。这位好心的班长被他无赖的谎言蒙蔽,骗取了他的同情。班长走出宿舍,深深陷入矛盾之中:陆晓明得了肝病,疼起来饭都吃不下,地上都是呕吐物,看他痛苦的样子,怕是病得不轻。把他得肝病的事告诉领导,恐怕要退他回去,回到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家里没钱治病,他能有几年活头,这不是害了他吗?不告诉领导吧,他这要命的肝病得不到及时救治,长期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退一步说,新兵连上百号人一个锅里吃饭,要是传染给战友怎么办,这不是害了大伙?
班长在食堂门前徘徊,连长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看他低头来回走动,怕是有什么心事,走过去问道:“想啥心事,你咋没进去吃饭?”
班长谎不择言,慌忙摆手说:“我哈,没事,没事,吃过了。”
连长善于察颜观色,这位班长一向性情开朗,快言快语,今天说话吞吞吐吐,这不是他的性格。连长盯着班长看了几妙钟,看他有些不自在:“看你一眼都脸红,这不是你的性格,不对,你肯定有什么心事。”
班长心想,肝炎是传染性疾病,当兵最怕的就是肝炎,陆晓明得了肝炎,是怎么体检当兵的?不行,这事不能隐瞒,再瞒下去不但害了他,也害了大家。连长既然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就干脆告诉他,看他怎么处理,免得日后怪我隐瞒病情,要是再传染上几个,我这良心往哪儿搁?想到这儿,心里倒是平静了几份。他望着连长说:“连长,我有要事报告。”
连长听他说有要事报告,看到战士们吃完午饭陆陆续续走出食堂,人多嘴杂,不好说话,请他去办公室谈。连长走进办公室,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慢慢讲。班长把陆晓明得肝病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连长闻讯色变,惊异的问道:“什么,他得的是肝炎,你是什么时间知道的?”
班长说:“炊事班梅宏鹏给他送饭,看他病得不轻,赶快跑来告诉我,我去宿舍看他,他亲口告诉我的。”
连长说:“宿舍人多不好说话。去,你把他叫过来。”
班长说:“他怕退回老家,不让我告诉你,我叫他”
连长看他有些难为情,明白他的意思,让他先回宿舍,通信员把陆晓明请到了办公室。连长从关心的角度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然后关切的问他,最近身体如何,能不能参加训练,饭菜合不合口味,家里情况怎么样,两个交谈了半个多小时。
陆晓明觉得平时要求严格,神情严肃的老连长并不可怕。连长察颜观色,看他嗓门洪亮,面色红润,神情缓和,毫无病痛之苦,哪来的肝病?断定他又在玩心眼,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陆啊,你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身体素质好,头脑灵活,就是作风懒散,怕苦怕累不爱训练。这样吧,下午我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要是没有什么大病,你就好好训练,争取当一名合格军人,怎么样?”
陆晓明听说要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心里咯噔一下,谎言又要揭穿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如何应答。下午,连长带他去医院做了肝功检查,没有发现有什么肝病。他手里拿着化验单,佯装吃惊的问:“哎哟,得了这么严重的肝炎,你是怎么当兵的?”
陆晓明听说真的得了肝炎,惊恐的望着连长,脑瓜子不停的搜索,他从来没有得过肝炎,体检也是一路过关,顺利当兵,哪来的肝炎?我说得肝病那是骗人的,连长手里拿着化验单,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吓唬,难道真的得了肝炎?他摸不清连长的心思。连长看他沉默不语,又问他怎么当的兵,他迫不得已,吞吞吐吐的说出了实情,连长对他一顿痛批。
几位班长听他说谎骗人,偷奸耍滑,老毛病不改,好话说了几箩筐,对他就是不管用,实在没办法,就给他来硬的,几个班长乘新兵训练之时,把他堵在宿舍狠揍了一顿。
部队有严明的纪律,绝不容许班长打骂体罚新兵,陆晓明哭闹着找到连部,这可气坏了连长、指导员。连长、指导员毕竟还年轻,带新兵也是要求进步的,这个连又是军区机关的直属新兵连队,新训结束后要分配到首长机关,要是训练不好,怎么向首长机关交待?指导员深入班排彻查此事,可接连查了几天,一点线索也没有,新兵没看到,班长不认帐,排长不了解,指导员没有办法。
陆晓明身上本来是有青伤的,指导员查了几天没有结果,批评他不说实话,他哭闹得不行,把衣服脱下让他看,可是当初的青印已经消散,表皮下没有淤血,看不到受伤的痕迹,证据不足,一个人有口难辩。
指导员说他不想当兵,无理取闹,做了半天工作,劝他不要给家人丢脸,安心当兵。这个倔强的新战士可不这么想,他认为指导员故意拖延,隐情不查,这是官官相护,他天天往连部跑。为防备他逃跑,还专门安排班长轮流看守,反复做工作,还让食堂给他做可口的饭菜。连长说,只要保证他新兵连不出事,以后的事他管不了。
水天昊写得一手好字,新兵连训练第一天,连长拿本花名册让新兵填写个人简历,他主要是对新战士做个简要了解,战士写字时,连长坐在旁边细看,那些是高中生,那些字写得好,那些是城市兵,那些家庭条件差,通过战士们书写简历,他很快记住了那些有特长的新战士。第二天点名,他讲评训练情况,直接叫出了水天昊的姓名,夸他字写得好,训练也刻苦,他感到无尚光荣,全连战士都很羡慕他,还以为他有什么背景,连长都能叫上他的名字。
内务卫生作为衡量连队作风的一项重要指标,不管是新兵还是连队,都是每天必修的功课,被子要贴成豆腐快,物品要摆成一条线,这就是部队的“方快加直线”,新兵训练就像教小孩学步那样养成良好的工作、学习、生活、卫生习惯,改掉不良习气,真正成为一名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的合格军人。
软绵绵的军用棉被叠成豆腐块不是一件容易事,叠被子不但要下真功夫苦功夫,而且还要讲究方法,被子叠得方不方,铺面展不展,地面净不净,柜子整不整,物品齐不齐,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连队的作风。新兵连每周都要评选先进,发放流动红旗,培养连队的集体荣誉感,激发比学赶超的竞赛热潮,班与班比,排与排比,谁都不肯落后。
整理被子是硬功夫,室外零下三十多度的大冬天,宿舍内温度也不高,可为了整好被子,不拖班排的后腿,新战士晚上睡觉躺在被子上面,整宿整宿的压被子,早上还要早早起床整理内务,功夫不负有心人,短短十余天功夫,新兵连与士官队比赛,领导都说新兵的被子整得好。
有些战士怕出早来不及,晚上睡觉不敢盖被子。新兵连的被子整好了,为连队争得了荣誉,可有不少战士为此受凉感冒发烧,躺在卫生队治病打针,影响了训练进度,这可急坏了连队领导。最后连队干部召开班排长会议,研究决定晚上必须盖被子,并组织班排长夜间检查,这样才杜绝了晚上不盖被子的现象,感冒发烧的新战士明显少了。
在慢长烦燥的新兵训练中苦熬了一个多月,终于等来了发津贴。新战士每月十七元津贴费,从体检征兵到入伍训练,战士们一次领了三个月的津贴,新兵们欢呼雀跃,都在筹划买点什么。
水天昊领到五十一元津贴,激动得一夜没睡着觉,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领这么多钱,心里盘算咋个花法。五十一元钱,自己留十一元零花钱,还有四十元,寄回家太少,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存到银行怕有个啥事,用起来不方便。他想着想着,突然冒出高中同学周桂英的名字,她聪明好学,是全年级第一名的好学生,考所好大学没什么问题,就在高考的关键时刻,她得了神经衰弱症,住院治病耽误了高考,上了高三还在吃药打针。她父亲虽然是乡卫生院的医生,听说收入也不高,家里生活并不宽欲。
水天昊跟周桂英是前后座,他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是学习委员,每次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跟看别的同学不一样。他的作文老是当范文念,下课后她还要抄写下来仔细研读,也许这就是她善于学习,取长补短考得好成绩的原因吧。水天昊离别前,周桂英赠送笔记本,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有空就拿出来看看,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他的眷恋。
水天昊又从衣柜里取出笔记本,打开那张纸条,熟习的字迹,温馨的话语,俊俏的脸庞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天昊哥,请容许我这样称呼你。昨天我去医院看病,不晓得你去当兵,收到礼物,方知你光荣入伍,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祝你开心快乐,心想事成。你要走了,我托朋友把这本笔记本送给你,留做美好的回忆吧!衷心的感谢你对我学习上的帮助。听说新疆那边气候很冷,一定要保重身体,希望以后有重逢的机会,请回信。同学,周桂英。”
读着周桂芳的留言,水天昊陷入沉思。周桂英得了神经衰弱,治病肯定需要花钱,何不寄出四十元支助她,帮她尽早治好病,考上一所好大学,也算为她做了件好事。水天昊想到这,提笔写道:“老同学,你好:一个多月未见,不知身体可好。我在新疆首府当兵,工作、学习、生活一切均好,请勿挂念。我们新兵有三个月的训练期,训练很紧张,我会努力抓好训练,争取当一名合格兵。你的神经衰弱可有好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治好,不要耽误学习,今天随信寄去四十元,希望对你有所帮助。请代我向全班同学问好,朋友:水天昊。”
水天昊从来没有寄过钱,也没有时间去寄钱,他拿出部队的专用牛皮纸信封,把平展展的四十元钱夹在信纸中间,装进牛皮纸信封,透着灯光看了看,看不到人民币,他正准备用胶水粘贴信封。班长急匆匆走进宿舍说要召开班务会,说大家发了津贴,每人交十块钱,请连队领导和排长吃饭,以后训练少受点苦。
新战士听说都是为了大家好,二话没说掏出十元交给班长。水天昊把四十元钱装进信封放进衣柜,班长伸手要钱,他陶出身上的十元零花钱递给他。幸亏没把那四十元寄出去,不然以后要是再收钱,自己拿不出被同乡笑话不说,就连零用钱都没有了。他从衣柜里取出信封,数了数钱,没舍得留下零用钱,粘好信封,交通讯员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