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大力提倡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坚持走社会主义强国富民之路,全国人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农村有文化、有头脑、有胆识、有魄力的年轻人,经受不住改革开放春潮的涌动,试探性的进城打工,成就了第一批农民工。
年近二十的水天亮跟着二爸水保地在农村搞了两年小建筑,学了点砌砖抹灰的小手艺,看到邻近村庄的年轻人扛着行李进城,投亲靠友外出打工挣钱,心里十分羡慕,也想跟着这些能人进城见见世面,只是城里没有亲友,自己又没出过远门,听说外面还有打砸抢,没有熟人带,哪敢随便出门。他心里十分着急,有几次,他跟水保贵、侯尚南几个背着铺盖跑到红光火车站,看到挤满车厢的小青年,两只眼睛贼头贼脑往车下看,吓得他硬是没敢上车,灰溜溜背着铺盖卷回来了。
水天亮呆在家里种地务农,实在是不想干。有一次,往地里拉粪,半路上碰到水天湖拉着旧架子车玩耍,他要来架子车,将两个架子车交叉套在一起,后车把搁在前车厢,他坐在后车厢前头,两手紧握前车把掌握方向,把架子车当手扶拖拉机开。他套好车,叫水天河、水天虹、水天湖几个不懂事的小弟妹坐在前后车厢,像开拖拉机那样准备滑下山坡。这段山坡路不到两米宽,坡度较陡,半山坡挖了一条通往龙爪坡的小车道,山脚下还有一个拐弯,拐弯下就是马家沟,弄不好连车带人冲下深沟,造成车毁人亡的悲剧。水天昊觉得太危险,不顾大哥的反对,硬是把几位小弟妹从车上拉下来。
水天亮不服气的开下山坡,速度越来越快,他死死抓住车把不放,两辆架子车像脱缰的烈马,左摇右晃成“S”形冲下山坡。水天昊看到不听使唤的架子车,跟在后面边跑边喊:“下面是深沟,快跳”还没等他喊完,两辆架子车没有拐过急转弯,快速的向坡下沟口冲去。水天亮看到架子车冲出路面,丢开前面的车把,慌忙跳下车,打了几个滚,落在沟沿边小道上,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水天昊跟几个小弟妹跑下坡,拉起吓得发抖的大哥,搜寻翻下山坡的架子车。前面那辆架子车没了踪影,后面那辆是水天湖家的旧架子车,翻动了几下,斜靠在沟口一棵枯死的柳树旁,两个车轮扁扁的还在打转。水天昊跑到沟沿探头往下看,只见自家那辆新架子车成了散架的木头,车轮栽进泥潭。地里干农活的徐彦东、侯尚东、柯忠老远看到惊险一幕,放下手中的活,赶紧跑过来,安慰他说,架子车摔坏了还可以修好,只要人没事就是万幸。他们几个帮忙将树坑里那辆旧架子车抬到路上,下沟又把那辆散架的架子车抬上来,放到扁轮车上,水天昊和几个弟妹推回家。
水保田看到自己新做的架子车被他摔成了硬柴,差点气晕过去,狠狠训了他几句。水保耕家的那辆旧架子车摔扁车轮,紧紧辐条,修修车厢,还能够使用。自从父亲训斥后,更不想呆在家里,一心想外出打工嫌钱。赶集碰到去省城打工的年轻人,说城里楼房有多高、马路有多平、路灯有多亮、黄河有多宽、汽车有多快,心里痒痒的很想出去见个世面。城里没个熟人,独自进城人生地不熟,天南海北的辩不清方向,听说城里人坏,瞧不起乡下人,动不动就打人。
水天亮只要有空,就去联络进城打工人员,他想去的就是省城,多联系几个熟人同行,就是遇到三五个打砸抢也不害怕。他学过砌砖手艺,进城搞建筑盖楼房,最缺的就是砌砖工,只要带上四五个小工,就是一个小工程队,大工十多块,小工也有五六块,每天扣除一元多的伙食费,大工每月净挣二百多块,抵得上农村一年的收入。这两年没有同行的伙伴,听说外面到处都是打砸抢,见火车就偷,见路人就抢,抢不过就打,打不过就逃,没出过远门的年轻人不敢出门。
跟着水保地在附近农村盖了两年平房的水天亮,成天待在家里干农活,火急火燎的实在着急,他变着法儿想出去挣钱。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家里的人生很无赖。他跟水保贵商量,想同去省城打工。这位小叔叔早有这个打算,只是苦于没有同伴,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
水保贵说:“去就去,去省城打工挣钱,总比逃学挖黄老鼠烤洋芋吃强吧,咱把侯尚南也叫上,凑够四五个人就行。”
水保贵比水天亮大两岁,胆量大,又是长辈,有事可以找他商量。水保贵、水天亮叔侄俩去侯尚南家做工作。侯尚南的母亲站在门口,听说两个年轻人想带小儿子进城打工,坚决不让儿子去,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用生硬的口气说:“听说外面的世道乱得很,谁敢去?要去你们两个去,不要拉我儿子去垫背。”
侯尚南是父母心头的宝贝疙瘩,捧在手心把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八九岁的孩子,放学回家还要躺在母亲怀里吃奶,哪还舍得让他去百里之外的省城打工,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自从侯勇诊断为胃癌后,家里没钱治病,成天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唉声叹气的等死,侯尚南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丈夫一天天消瘦下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让她十分痛心。她希望两个儿子都不要出去,留在家里帮他照顾病重的丈夫。家里还有十几墒地,要是小儿子跟叔侄俩进城打工,家里剩下大儿子小两口,种地干活咋能忙得过来。
侯尚东则不这么想,他已结婚生子,一辈子就这样了,父亲得的是绝症,花再多的钱也治不好,可是弟弟还要结婚娶媳妇,家里需要钱,两个大男人成天窝在家里,大眼瞪小眼,以后说媳妇钱从哪来?作为亲哥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没钱娶媳妇,一辈子打光棍吧!母亲嫌他年龄小舍不得,那就让他帮家里干活,我跟水天亮叔侄进城打工,帮他挣彩礼钱去。侯尚东向水保贵、水天亮使了个眼色,走出大门悄悄说:“我妈不让他去,就让他帮家里干活,我跟你们去,只要进城能挣钱就行。”
侯尚东年龄长,胆量大,头脑灵,主意多,有他同行,有个出谋划策的人。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三个人同行,说不上谁高谁低,谁强谁弱,也许可以取长补短,互为师傅吧。
一家人坐在炕上吃晚饭,水天亮无意间说出自己的想法,并把联络到水保贵、侯尚东准备进城打工的事向父母说了个大概。水保田吃完饭摸了摸嘴,阴沉的脸抽起了闷烟。龚秀珍听后,一百个不同意,担心的说:“外面这么乱,到处都是打砸抢,你们几个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娃,黑头瞎脑的走在大街上,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能走回来么?你年龄还小,不晓得出门有多难。你爸出过远门,你问问他,为啥放着砖瓦厂的工作不干非要回来?你也在公社砖瓦厂干过,要不是偷摘西红柿,命都差点丢了。今年你不能去,在家老老实实呆着,以后看情况再说。人家都不愿去,就你逞能,要是命送在外面,想找都找不回来。”
水天海放下手中的饭碗,手背摸了一把嘴,不顾母亲的反对,高兴的说:“好好,我也跟你去,打工挣钱总比上学花钱好,你看我连支铅笔都买不起,更不用说作业本,同学们上课做作业,我却在本子背面写,他们老是笑话我,我早就不想念书了。”
家里穷,买不起铅笔作业本,常遭同学们笑话。他从小学读到初一,学习成绩一年比一年差,早就有了不想上学的念头,只是怕呆在家里干农活,不得不背上书包装模做样的去学校混日子。他听说大哥要去省城打工挣钱,就像打了兴奋剂,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像明天就要进城似的,偷窥蹲在后炕根抽烟的父亲,阴沉着脸,狠狠瞪了一眼,吓得他不敢吭声。
龚秀珍听水天海说,不想念书也要去打工,瞪他一眼,生气的骂道:“你才十四五岁,不好好念书,胡想个啥?你以为城里的钱就那么好挣,钱那么好挣,人家为啥不愿去?你哥我都不让去,又冒出个你来,你凑哪门子热闹,老老实实给我念书去。”
水天海听母亲说不让去,噘着小嘴说:“十四五岁咋了,大人咋****咋干,出去照样打工挣钱,总比呆在学校混日子消磨时间好,连支钢笔都买不起,这样的书我实在不想念。”
蹲在后炕根抽闷烟的水保田一下子来了气,怒瞪着双眼大声骂道:“不想念拉倒,帮家里干活,我累死累活的种地供你念书,倒供出毛病来了,你以为给我念书,不要念了,明天去地里拔草。”
水保田阴沉着脸,带着水天虹下炕去堂屋睡觉。龚秀珍收拾完碗筷,叫水天昊做伴喂猪狗。水天亮站在院子里发呆,水天江、水天河坐在炕上不敢吭声。水天海躲在阴暗处暗自流泪,他看父亲离去,用企盼着眼神望着大哥悄声说:“大哥,我真的不想念学,你走的时候带上我,我跟你去省城打工。”
水天亮要去省城打工,搅乱了水天海的心,他真的不想上学浪费时间,想企求哥哥带上他。在他心里,外出打工挣钱比干啥都好。他年纪还小,水天亮根本不想带他,再说他还在念书,母亲坚决反对,父亲也没有表态,如果出去带上他,不是惹父母生气吗?他敷衍道:“时间还没有定,走的时候再说吧。”
马家坪的柯忠听说水保贵、水天亮要去省城打工,赶紧跑到水天亮家联络,说他也想去,走时一定带上他。柯忠二十七八岁,还没有结婚,此人胆量大、力量大、饭量大、火气大,敢说敢闹,办事冒失,进城带上他,遇到打砸抢或者城市流氓,还能咋呼咋呼。水天亮愉快的答应下来,目前有四个人,如果再能找上两个,就是一支精干的工程队,哪儿都能找到活干,也不怕外乡人欺负。水家湾年龄相当的年轻人不多,而且都是没有出过远门的胆小鬼,附近村庄的年轻人又不熟悉,这可愁坏了水天亮。
门外拴在槽上的枣红马大声的嚎叫,水天亮扫了一眼放在桌面上的圆盘小闹钟,时针指向中午十二点。这个小闹钟还是他去年挣钱花七元钱买的,下地干活,出门办事,看时间方便。中午十二点,该饮马的时候了,他牵上枣红马去泉水沟饮水。
水天亮向母亲打了声招呼,牵马去泉水沟饮水,头脑里盘算着如何进城打工,思来想去,水家湾没有合适人选。这两年跟着二爸在邻县外乡盖房子,阳山村的年轻人没认识几个,他正在为找人的事发愁。
“表弟,饮马去?”离他不远的地埂上,一位年轻人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停住脚步抬头望去,原来是温家沟大表兄温知新,他是大姨娘龚秀琴家的大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温家沟小学当社请老师。
“哎哟,是表兄你呀,你这个大学教授咋有空到这里来,今天没去上课?”水天亮认出是大表兄温知新,嘿嘿干笑两声,又跟他斗起了嘴,故意把小学老师说成是大学教授,想逗逗他。
温知新几步从高埂上跳下来,一把揪住水天亮的小肚皮,疼得他哇哇大叫,惊得枣红马扬起脖子往后退,吓得温知新赶紧松开手,快步跑到前面,后退着大笑:“哎呀,表弟,你不要牵匹枣红马就乱说,我连小学老师都不当了,还当什么大学教授,你真会开玩笑。”
水天亮左手牵马,右手轻揉着肚皮,做了个追赶的动作,吓得他赶快后退。水天亮好像没听明白表兄的意思,以为他还在当小学老师,揉着肚皮说:“吃软饭的人咋这么大手劲,差点撕破我的肚皮,要是撕破了以后咋装东西?”
温知新笑道:“你哪点小肚皮还没猫肚子大,有啥撕头。”
水天亮问:“今天是星期二,你咋没去学校教书?”
温知新扶着他的肩膀:“当老师有啥意思,即不挣钱也不养人,还耽误自家的耕地。学校不去了,过来看看舅舅,过几天准备约几个人进城打工。”
水天亮听他说不当老师,有点替他惋惜。他才当了两年代课老师,年龄不过二十一二岁,不管是考学进修还是政策性转正,他都有机会,干得好好的为啥不干了?叹息道:“唉,放着老师不当,吃苦受累的打什么工?你教上几年书,说不定还能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