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到浙江访友,王学进先生送我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刚出版的新书《敲水蜡烛去》。作者石三夫是新昌县人,已在二〇一二年去世,只活了四十九岁。他去世后,朋友们把他生前撰写的数十篇散文汇集成书,表达思念之情。我捧读一遍,感触良多。
石三夫的散文以当地方言状写故乡的风土人情,大多篇什只有千字左右,往往精练到不能减一字,颇得古文的真传,这样老到的笔墨,时下很难见到。可惜的是,他生前的文名只在故乡一隅为人知晓,毕生都是一个默默耕耘的业余作家。
让我感慨的另一原因,是书中的《记忆》一文与我有关。此文写于二〇〇五年。作者当时读了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温故》第二、三辑中沈容文章,又从书店购得沈容遗著《红色记忆》,将书与刊中之文互相比较,看出了若干差别,并推测它们与手中之稿还会有若干出入。石三夫不愧是有心人,他的判断全对!因为我正是沈容文稿的经手人之一。
时光回溯到二〇〇三年,某次我去李普家拜访,辞别时李老拿出夫人沈容的一篇散文给我一阅,这就是《热闹的月坛北街》。我读了感到眼睛一亮:真是一篇好文章!当即和李普、沈容二老商量,可否发表?沈老说,你觉得能发就发吧。
于是,我把沈容的文章转给了《温故》编辑冯克力,他看了连连叫好,问我还有这样的文章没有。我又向沈容索稿,原来,类似的文章在她电脑中存了一二十篇。冯克力在《温故》和《老照片》上选发了三四篇,同时,别的媒体也注意到沈容的文章,《南方周末》、《文汇报》都有选发。这时,广西出版家刘硕良先生来京创办出版公司,找我商量选题。我说,沈容的文章很精彩,照片也很丰富。他很感兴趣。我提议将沈容的回忆性文字编一本书,书名《从西柏坡到钓鱼台》。沈老说,还可以加上红岩村。我说,那就叫《红岩村 西柏坡 钓鱼台》吧。
沈容一九二二年出生于江南一个世代为官的大家庭。中学时代参加革命,后就读于中央大学外文系,先后任《新华日报》记者、军调部翻译、新华社记者。五十年代转到电影、电视界。粉碎“******”以后又到中宣口和******港澳办工作。******、******、刘少奇、朱德、******、叶剑英、刘伯承、沈钧儒、贺龙、廖承志、****、江青乃至******等各路风云人物,她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和目睹。难得的是,她超越了颂圣心态,这些人物在她笔下褪去了人为的光环。沈老告诉我,下笔的时候没有考虑出版,只想让女儿看看,所以写作心态很放松。红岩村、西柏坡、钓鱼台,都是高级领导人曾经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在大众传媒和文艺作品里,已经变成宏大叙事的一部分。西柏坡曾举办一个展览,请一些老干部去参观,沈老去的时候,发现前后左右虽然有好几个老同志,但四十年代末真正经历过西柏坡现场的,就她一个。讲解员的说明词哪些地方回避了值得记取的历史教训,她一清二楚。因为脑海里保存着现场的原汁原味,她笔下的人物也就有了人间烟火气。这种视角,自有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
后来,刘先生出版不畅,我建议他将此书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丁宁是我妹妹。丁宁说,这个书名可能需要报批,于是改成了《红色记忆》。
遵李普老之命,我为本书写一篇小序。我说,这本书是一幅完整的人生长卷。沈老回忆生平经历,主旨不是作为光荣炫耀,而是作为历史反思。反思是人类前进的精神动力。二十世纪的中国,充满了激烈的阶级斗争。沈老参加革命六十多年,她曾感慨,活过来真不容易。虽然身为老革命,也担任过比较重要的职务,但运动一来,想过老百姓的日子都很难。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避免挨整和保持正直,往往成为两难选择。沈老直面惨淡的人生,如实地讲述其中的酸甜苦辣,展示出她青年时代忘我地投身革命,中年无可奈何地经历政治运动,晚年走向觉悟的心路历程。本书充满生动的细节,故事性强,文笔明快,略带幽默,议论很少,即使有一点,也是点到为止,而很少长篇大论的思辨。这种情趣重于理趣的风格,于一般读者来说,自然更亲切,更有魅力。
沈老的文字,有着鲜明的女性特点。这不只是因为她身为革命队伍里的女性,和其他女同志,包括高级领导的夫人们,有更多的交往,还因为她叙述的细节更能体现女性的特殊视角。她亲身经历过许多重大的历史场面,但对金戈铁马、政治风云,却很少直接着墨。相反,她写了很多吃饭穿衣,儿女情长,以及很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冷暖、世态炎凉。这方面,正是以往历史记载的薄弱环节,却又是复原历史氛围的基本原素,从中以小见大,更能体会历史的真谛。从这本书中,我不光看到沈容是一个老革命,老干部,老记者,老导演,更看到她是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女儿的母亲。说家常话,讲亲情事。她的悲欢,是自家事,又是我们民族二十世纪悲欢的一个缩影,是大历史的一个侧影。
书在出版过程中,沈老病了。开始,听说医生诊断为良性肿瘤,就没有在意。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早上,丁宁给李普老去电话,讨论版税方面的细节,方知沈老已经于当天早上驾鹤西去!大作还未面世,已成绝唱!出版社于是赶制了几册样书,送到遗体告别现场。
让人欣慰的是,此书问世后,得到了包括石三夫在内的诸多读者共鸣。石三夫敏锐地指出了不同的出版单位在文字删节上的差别。其实,冯克力也好,丁宁也好,他们何尝不想保持沈老文字的原貌?这种不得已之举,竟给后来的文化史家留下了研究考证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