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期间,李辅先生来北京看女儿,到我家一叙,给我捎来了一部孙涛的书稿。
我认识李辅先生四十多年了。一九七二年,我从一个插队知青被抽到山西省委政策调查研究室当干部,当时二十一岁。那年李辅三十三岁,是调研室副主任,副厅级干部,是我的领导。当时,知道他在“****”初期是省直机关群众组织七一公社的负责人,由此而当选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委员,山西省委候补委员。我在他领导下工作约一年时间,后下乡挂职锻炼。一年后李辅出任襄汾********,我也转到襄汾工作队,两个月后我得了肝炎,回家养病,从此和李辅再无工作上的联系,但一直保持交往。“****”初登上政治舞台的年轻人不算太少,但有机会出任一方首长,并在任上做出政绩的并不多。因为当时青年干部多任副职,难有大的作为。而李辅却两度担任县级领导班子的第一把手,在七十年代中期担任襄汾********近四年,在八十年代初期担任平遥********近三年。这七年,给他提供了施展政治才能的机会。他内心一直怀着廉洁公正、造福百姓的社会理想,加上出众的行政才能,所以成为深受当地群众拥戴的清官。二三十年过去了,他的故事至今在当地口口相传。近年吏治腐败加剧,他更被当地群众怀念。他当时为什么能够成为一方清官?从主观方面看,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真诚信奉干部不能脱离群众,要为人民谋利益,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并身体力行。但他又不是一个愚忠型的干部,他同情百姓疾苦,力求从实际出发变通政策,施政用人,所以,他一旦获得到主政一方的机会,很快就能改善当地政情,让百姓受益。当地百姓通过前后左右对比,自然对他表示拥戴。从客观方面看,李辅两度担任********,也是特殊年代的特殊政治环境造成的。那时候,党代会、人代会虽有选举程序,但谁出任什么官职,大多是上级领导安排的结果。论资排辈,逐渐成为安排干部的基本秩序。到了六十年代,参加武装夺取政权的一代人已经不算年轻了。“****”一度以群众运动的方式重洗政坛牌局,使一些潜能活跃的年轻人成为群众组织的领袖。李辅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成了政坛新星。当时要在各级政权里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以巩固“****”成果,使一些年轻人获得了从政机会。但是,治乱之间,高层的意图有过多次调整,那些冲锋陷阵的小将被高速旋转的政治离心机甩出局外就不奇怪了。相比之下,李辅的性格中不只有敢于斗争的一面,还有善于协调的一面,后者正是不少造反派所缺乏的。所以直到******逝世,他还在地方政治舞台上活动。“******”倒台以后,山西的清查运动搞成了一派对一派的整肃。和前********谢振华关系比较密切的一派被整,李辅在劫难逃。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陈永贵在中央失势,霍士廉主政山西,李辅得以重新启用,担任平遥********,在平反冤假错案、推行新农业政策、保护古城文化遗产等方面均有建树。但数年以后,清理“三种人”,李辅又被撤职,到一家市图书馆干到退休。
李辅出身底层的农民家庭,偶然的机遇使他进入省委政研室和省四清办公室,从六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前期,有一番从政经历,成为地方政坛的亲历者和见证人。我建议他撰写回忆录,他接受了。退休以后,他用数年时间梳理自己的心路历程,完成了三十万字的回忆录《所思所忆七十年》,并在网上开博客展示。这本书,从家庭和青少年时代讲起,一直讲到退休以后,浓缩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风云变化。以吃饭为例,他从民国年间县城小吃的繁荣,到建国初饿着肚子帮母亲人工碾米磨面的艰难;从******造成的大饥馑,到“****”中石家庄学习班伙食费花不出去;从“****”前********到省里开会吃西餐出洋相,到改革开放初期当********面对公款招待的两难,合在一起,构成一卷浓缩了的中国当代饮食史。其中有的社会现象是人们熟悉的,有的官场见闻是人们陌生的,史家亦不曾记载。所以我认为这部书不但是一个很好的政治学标本,同时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学标本。
李辅的书引起了孙涛的兴趣。孙涛先生现年六十六岁,原是太原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出版过二十多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还创作过多部电视连续剧,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但是他投入心血最多的著作却没有机会出版,这就是李辅捎来的《虔诚的疯狂——山西“****”及太原五中学生刘灏十年沉浮纪实》征求意见稿。这部书,也有三十多万字。从一九六八年起笔,八易其稿,前后写了十七年,目前只能以个人博客连载的方式与公众见面。赵瑜为之作序。序中提到一位作家戏说:“如果没有一两部出版不了的书,那还算中国的好作家吗?”赵瑜比孙涛年轻,今年五十八岁,曾以《强国梦》、《马家军调查》等报告文学数度轰动文坛。他也写了一本出版无望的书《牺牲者》,记述晋东南地区的“****”,篇幅比李辅和孙涛的书更大。
他们三位,其身份不论是专业作家,还是出局官员,都做了同一件事,就是以民间方式修史,可谓著史不为稻粱谋。中国民间修史的鼻祖是司马迁。他被朝廷处以宫刑,仍然忍辱负重,完成了不朽的《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感到,司马迁的史学传统,正在中国悄悄地恢复。民间修史,或许孕育着中国文化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