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句粗话,叫作“交个朋友还不容易,一泡尿的工夫就能交个朋友”。我想,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个男的,女的不太可能。因为没有那种肩并肩站在一起上厕所的机会。再说女人对人大都比较挑剔,不像男的那样只要二两白酒下肚,什么立场观点全都放在脑后,大着舌头管谁都叫朋友。
我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我也知道大多数想跟我交朋友的人不过是想约我写稿子。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很乐意,所以我的大多数朋友是在饭桌上认识的。
那个四川来的女编辑是通过《北京青年报》的一个朋友找到我的,打了两次电话,声音热情得像三月里的小雨。她在电话里说特别想见见我,想跟我约几篇稿子。说实在的,他们那家报纸我没怎么听说过。但我是一个一向不怎么会说“不”的人,再加上她约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天,说的那家餐馆又离我家不远,在北大南门的斜对过,星期天我正好要到那儿的邮局去取稿费,所以我就痛快地答应下来。
午宴很丰盛。在二楼的一个包间里,坐了满满两大桌子人,穿着怪异制服的小姐走马灯似的把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我们面前。鼻子底下摆满了大碟小碗,热气腾腾的。“吃啊,吃啊,”女编辑极为热情招呼大家,“千万可别客气,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听到“朋友”这个词,心里感觉暖融融的。女编辑当时穿一件纯白色长袖衬衣,袖笼长而飘逸,给我留下纯美雅致的印象。我以为她的精神世界像她身上这件衬衫一样洁白、光亮。而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外面的洁白和内心完全是两回事。
我如约给这位白衣女子带去两篇稿子。总觉得吃人家嘴短,吃了不能白吃,得给人家干活儿才行。男人们在喝酒,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女人们在相互夸奖着对方的好处,都说对方漂亮,其实内心未必这么想。饭局是一个假话像自来水一样汩汩往外冒的地方,也是一个个“段子”的孳生地和传播场所。赶饭局赶惯了的人,“段子”是随时随地带在身上的,到时像杀手锏一样放出来,必会造成全桌一顿暴笑,声浪如潮。惹得其他桌上的人妒羡交加,攒足力气搜肠刮肚恨不得也弄出一两个高潮才好。
那一天,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交了不少朋友,也喝了不少酒,都说宴席散了以后再联系。说归说,做归做,再联系和不联系都有极大的可能性。酒席散了,人却不能散。此次饭局的组织者拍着手大声对大家宣布下面的活动,说某书店正在举办一本新书的首发式,希望在座的朋友们能够前往捧场。话说得很诚恳,使人觉得不能吃完就走,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上了街,排成一条不大规整的队伍相跟着往前走,一路上热烈交谈作朋友状,其实并不算太熟。那位白衣女子走过来跟我走在一块儿。她说她很喜欢我的文章和人,又说很高兴认识我这个朋友。我说我也很高兴,但我不轻易使用“朋友”这个词,是不是朋友要经过时间的考验。朋友带有仗义、可信。忠实、友善诸多含义,“一泡尿工夫”交到的朋友,大概一泡尿的工夫也会忘记吧。
那天的新书首发式搞得气氛有些压抑,因为那本书的作者——一个年轻女人已经离开人世了,这本书是她丈夫替她整理出版的。她生前曾经有一个梦想就是想成为一个女作家。这本书是她用日记的形式写成的,她从来没有勇气去发表。书中还有她随手写下的一些诗。没有人知道她写诗,认识她多年的朋友都对她写诗感到惊讶:“怎么,她还写诗?”她平时不大爱说话,她给人的印象是寡言而又善良。
从那家书店出来的时候,朋友们都走散了。有的接受电视采访,有的到书店里面去看看有没有自己想要的某本新书。我感到胸闷,想尽快逃离现场,那家地下防空洞改成的书店实在是太闷了。从地下走到地上,站在阳光下忽然很想扬起脸来眯着眼睛看太阳。“活着是多么好啊”,我听到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角落里喃喃自语,发出相类似的叹息。这时候,那个穿白色衬衣的纯洁得像天使一般的女编辑从书店里追了出来,再一次对我说:
“我很喜欢你,真的,真的。以后常联系好吗?”
“好的,好的。”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寄稿给她,支持她编的那个副刊版。她寄来热情洋溢的回信,还是说“喜欢”。我不明白朋友之间除了喜欢怎么没别的呢。正在纳闷之际,有读者寄来样报,才知道她把我的文章一字不改署上她的名字拿去发表。稿费自然归她,难怪她喜欢我呢,原来我是她的钱包啊。
编辑把作者的稿子当成自己的稿拿去发表,我想这和警察去当小偷差不多,同属执法犯法一类。所不同的是,这位编辑偷的是“朋友”的东西,而小偷似乎只偷陌生人的。这样说来,她连小偷都不如。
昨天又收到她的来信,信上说:“朋友,再寄些稿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