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邻居
1996年知道网络的人还很少,那时的人都在忙什么,有些想不起来了。我的邻居那时开始搞网络。我们都是学计算机的,他搞网络我并不惊奇,只是他那么迷恋网络那东西,命都不要了似的。
我在成为自由作家之前,一直教的一门课(文学圈里的人绝对想不到)叫做“脉冲与数字电路”,这门课的每一个章节都让我腻透了。
每当我打开电视,遇到数字电路类的函授节目,我必须赶快调过去。听到那种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声音,还有那些熟悉的叫法和符号,我会很伤心。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是站在讲台上不停地画电路图,而现在的人坐享其成轻轻一“点”就什么都成了。
我在网络上看到田柯搞的“新生代网站”,有一些熟面孔:我写小说的同行们的作品以及新生代作家简介。其中有我两篇已经发表过的小说。没有发过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弄到网上去的,要看我的东西你得付钱(买我的书或者付给我稿费)。我可不会傻到在没人付钱的情况下就在那儿哇啦哇啦地胡说。
很久没有见到我那位搞网络的邻居了,我们同学都说他是我的小说《发烧,发烧》的人物原型。不过他真人没死,还胖了。
有天他碰到我,一上来就说,赵凝我听说你把我写成小说了,哪天拿给我看看。
我说,行啊。
后来新世纪都到了,我们各忙各的,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再后来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说他在网上读到我们上回说的那个小说了(时间好像已经隔了好几百年)。我们就住在同一栋楼里,怎么就不能见面好好谈谈呢?
有天我下楼看到一个胖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他。
怪人
因为我教书教得好好的,突然辞去那份薪水不薄的工作,一个人躲在家里写小说,我的左邻右舍包括我以前的上司、同事、大学同学、男朋友、女朋友都表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不理解。
他们看我的眼光怪极了,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我总是不给他们机会,如果我生命中所要表达的那些东西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够说得清楚的话,我何必还要写小说?
写作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我有话要说。
我总是挑选夜晚最黑的时候下楼去散步,一个人走在树影稀疏的操场上,像个梦游病患者。出门打车的时候我总是运气很好,不费什么劲就能遇到一辆红色夏利车让我钻进去。我无法解释我的“特殊行为”,所以我害怕碰到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很了解我的过去:脑子聪明,工作得很优秀,他们都以为我转业后最起码会去做生意。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没有去做网络开发或者计算机生意,而是一个人闷头写着在他们看来很虚无的文字。每一个过去的熟人都会没完没了地盘问我,好像我堕落了似的。他们都是一些搞理工的人,非常正统。每次逃出我原来的环境坐在我现在朋友们中间,我的脑子都很乱。
人啊,怎么活着的方式那么不同呢?
李敬泽说,喝酒。
兴安说,喝酒喝酒。
徐坤说,喝酒喝酒喝酒。
徐小斌说,进球了。
她手里拿着电话,在遥控电视。
后来我听到摇摇摆摆的歌声,觉得那声音离我很远。只有在我的这些朋友们中间,我才不是一个怪人。
消息
有一张报纸很奇怪的,它正面说我的一个朋友有可能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意思是说在评委的视线之内?),背面又说这个人什么都不行应该去做男妓,话说得非常难听。
我打长途给我的这位朋友,他不生气,反而在电话里大笑。
我说你是不是巴不得去做——
他说是啊别嚷嚷了,果会儿生意真的来了。
一点正经没有。我不想说了,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每天得到的消息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睡觉
有时候我很困,眼皮涩得直往下落,可我还是想尽量睁着,坐在电脑前面想挣扎着多写几行字。我写小说的速度是每天100行(电脑上的行),天天如此,已经坚持了很多年。有位评论家对我说,这样不好,你不要给自己规定什么。我想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写作是我喜欢的事,我是为了能够有充分时间写作才放弃其他的。从我原来的计算机专业转到职业写作这一行,工作就跟玩一样,真是有说不出的乐趣。
有天我们一伙人在一个地方跳舞,灯光半明半暗,音乐很摇摆,有酒,有绿脸的伙伴。当我听到那首《第五号曼波舞》的时候,我非常扫兴地想到了工作:我的小说,我的100行。
我对我的绿脸舞伴说,很晚了,我得回去了。
灯光又变成了橙色,我不知道我在跟谁说话。
行了,脸色变成橙黄的舞伴对我说,行了吧你,再玩会儿吧,回家你还能干嘛?还不是上床睡觉。
我说,我不上床,我上机。
我的舞伴的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里面万花筒似的变幻着颜色,而且像活虾似的问号啵嘟啵嘟往外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他的理解,我那句话实在是太色情太流氓了。
我坐在电脑前越想越恼火,真想再打辆车赶回舞会去跟那人解释清楚,我要上的是“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不赶回去跟他解释,他将永远地误解我……但是,另一种选择似乎也不可能了,我知道等我真的赶回去,他们也早就散伙了。
结果一定是这样的。
酒吧
我们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上碰到一个坐在太阳下大口吃面包的歌手。我女友一直都在躲着她,可是就偏偏碰到了。
三个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我看那歌手掰面包的动作真是很无聊。后来来了一个卖影碟的,让我们三个人到小店里去挑。我女友买了一张美国黑白时代的老片子,歌手一边在袋子里挑挑拣拣一边说着话,嘴里仍在大嚼着面包。
那个下午我和女友在一间酒吧里坐着,老板不断地过来跟我们说着话。我女友在那间酒吧里拍过MTV,和那个老板认识,断断续续讲了一些有关老板的海外经历,我都不记得了。隔着玻璃我一直看着那无聊的歌手在吃面包,她的肢体语言告诉我,这漫长的一下午可怎么熬?
想一个女人要是真的离了婚,再有那么一点钱,日子却未必像想象中的那么好。不过,也许挺好,谁知道呢。
箭头
记得我和徐坤两个人曾多次跟李师东李主编提意见。我们说新改版后的《青年文学》文章非常好看,就是上面小箭头太多了:封面上是箭头,扉页上是箭头,目录上布满了无数箭头,翻开里面还是箭头,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看得人头都昏了。
李主编非常不虚心地说,箭头好啊,你们没看到现在《山花》上也有箭头了?后来我收到改版后的《山花》,感觉非常前卫,从文章到装潢,而且里面居然真的也有好多箭头。
现在走到街上,看到道路两旁随处可见的路标,我都会忍不住想起《青年文学》和《山花》来,那些可爱的小箭头啊,就立在那儿。
没有人再会迷路了。
话剧
昨天我化了很美的妆去郊外拍了一组照片,风很大,我靠着树,这种带表演性质的行为使我想起话剧来了。那是朱也旷写的话剧。他曾在一个饭局上讲给我们大家听,把李冯说得眼睛都亮了。那天他新铰了一款发型,像是为配合剧情需要故意弄成那样的,所以他有了足够的信心,一定要争当男主角。
后来听说朱也旷的话剧里有梦露,我就努力争当梦露。李冯想了一会儿说,他也可以演梦露。大家噢噢噢地争着,争得都快打起来了。
张人捷说,赵凝要演梦露?加戏加戏!
加什么好呢。
就在舞台上加个浴缸好了。
众人哄笑。
那天我们多高兴啊,玻璃窗外面刮着风,我们一个个眼睛发亮的在谈戏。后来回家各自写作,也旷的戏再也没了消息。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有个也旷的剧本,不知这剧本是不是那剧本,我把它下载下来,想哪天重新体味一下当年的快乐。
东西就在我的计算机里锁着,说哪天,却又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