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夜晚入住那家酒店的,在住进酒店之前,坐了很长时间的旅行大巴,印象中是从桂林开向北海,路上先是被周星驰的喜剧搞得头晕脑胀头,过了一会儿,车上的闭路电视又开始放武侠片,“嘿嘿”、“哈哈”的打杀声响成一片。车内很暗,我们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北海。车上模仿飞机,也送来一袋袋的面包点心,只是面包又干又硬,另一袋青豆也是又干又硬,让人疑心是从上个世纪淘汰下来的产品。车子一路奔向北海,干硬的面包似乎让北海的美打了点折扣。
“嘿嘿”、“哈哈”的声音仍没有停下来,车上所有人都抱着干硬的青豆昏昏欲睡。旅行车终于开到北海,有朋友招待我们吃海鲜,一行人又困又乏下了车。只见海鲜城就建在软软的沙滩上,临海而坐,眺望墨一般浓重的夜的海,点点渔火如零星的萤火虫,存在于我们想像力之外的地方。
晚饭后,我和几个朋友在海边散步,夜色浓重,海浪咆哮的声音,像是要把什么人吞了去,有种令人畏惧的力量。海滩上有个形状单薄的远望台,就像是原始人的草房子被架到了高处,随时可能随风而去似的。
远望台下,坐着一对低头私语的男女,他们身上穿着如黑夜一样的黑衣,男人的手紧紧地搂住女人的肩,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一个人。海浪的声音如同夜的哭泣。等我们几个走过去,再回头时,猛然发觉那对男女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夜是那么黑,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一丝恐惧。
夜里一直在想关于男女殉情的恐怖故事,夜里一直听见大海在哭。洗完澡赤身裸体在窗纱前走来走去,希望在海边能再次看到那对男女。夜色如墨,大海逃遁于墨迹的深处,爱恨情仇,统统都被这墨色的海一口吞了去。
清晨,我是被哗哗的海水声吵醒的。光着脚丫跑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的是与昨夜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海,天色淡蓝,天边略微挂着点晨曦的微红,就像一位刚刚睡醒的女郎的面庞,海的绸缎就在这面庞下展开,好一个宽广柔美的海。
远望台还在,只是人去楼空,昨夜在那儿秘密私语的男女,今晨在何处酣睡……第22节 深圳印象飞机到达深圳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傍晚。在半空中可以看到大片的镜面一样的“水田”,镜面反射着天空和云彩,从高处望下去,那里面好像隐藏着另一番天地,另一个神秘世界。后来问朋友才知道,“水田”可能是围起来养殖珍珠用的。
我在深圳机场等人。接我的车还没有来。我发现深圳女人的装束是很奇怪的,是一种混合式……接我的车终于来了。上了车,车上收音机开始说起了广东话(大概是在报新闻),一种强烈的异域感由语言而生,原本坐两个多小时飞机从北京飞到深圳,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北京很大,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两个多小时是常有的事。是那种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提醒了我,让我知道离家很远了。
深圳冬天的风,热而温和,人也很亲切,大都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包括卖水果的)。在酒店住下,我们就到外面去吃饭,去的是一家印尼风味的餐馆,男侍身穿鲜黄色的窄长制服,头戴一顶圆顶黑呢帽,使人想起电视里见过的印尼总统。印尼菜比想像中的要好吃,是那种甜咸混合在一起的风味,但好像没什么辣菜。螺蛳很大,放在小扁锅里咕嘟咕嘟地烧,男侍拿来锃亮的金属夹子,这种武器好像比筷子好使,一夹一个准。
深圳的街道,小巧而又美丽,有高而斜的陡坡,七绕八绕的弯路,有会喷出雾来的生态广场,有伫立在街边红色的“不倒翁”维纳斯,就像童话世界里看到的景象,簇新,天真,无牵无挂。酒吧都起着寓意深刻的名字。我住的那家酒店,窗口正对着一家酒吧后门,很晚了,我靠在窗帘后面朝下张望,一辆小面的过去了,亮着诡秘的小蓝灯,是往酒吧运送啤酒的吧?酒吧后门,偶尔飘过一句“谁的眼泪在飞”,声音如裂开的花瓣。
第二天正是情人节,一大早我穿着玫瑰红上衣去签名售书。围观的人很多,有读者拿着《冷唇》与我合影,另有一部分读者比较喜欢《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那一天我照的相比签的书还要多,我总被人当成“一景”合影,笑得很灿烂。读者非常热情,书店里摆着我的所有作品:整整齐齐的8本书。
第23节 那个城市怦怦怦
桂林是一个酷爱跳舞的城市。车子到达的时候正是晚上,空气中已经回响起“怦怦”的好像心跳的声响来。我们空着肚子到达,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想找一个能吃饭的地方,可是眼睛里充斥着蹦蹦跳跳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地招你去跳舞。
他们好像不用吃饭,他们好像随时随地准备狂欢。我们走在街上,听到满街的鼓点怦怦作响,年轻人踩着有弹性的步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极有兴致地朝着有声响的地方走。他们的脸被灯火映得极其光亮,就像抹了油似的。桂林的天,说冷也不算太冷,说热也不算太热,这就出现了乱穿衣的情况:有穿短袖衫的男人,有穿皮大衣的女人,有穿薄裙子的,总之一年四季的衣服,在桂林街头都可以见到。
我们吃饭的地方,旁边就是一家舞厅。又饿又冷的我们,手捧一大碗热面条暖手,还没用筷子挑那面,面条倒在碗里自动跳起舞来。
“这儿的人可真爱跳舞啊,”朋友四处张望着说,“音乐震得人心惶惶的。”
我们不约而同将那一大碗面几口吞了下去,用餐巾纸抹抹嘴唇,便一个猛子扎下去——跳进舞蹈的海洋。迪厅里的音乐震耳欲聋,我们鼻梁上的眼镜、头发上的发卡、毛衣上的小别针统统都被震了下来啦。但是快乐呀,管它呢,能掉的都让掉吧,我听见我的烦恼随那些零碎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桂林的迪厅小而稠密,快乐的浓度被压缩得很高。我们像压缩饼干那样被挤压在高浓度的人丛里,随着疯狂而又强劲的舞曲摆动身体,左左右右到处都是舞者迷醉的脸,舞者飘过来的一蓬长发,舞者偶然与你相撞的某个局部。
我们平时都生活在忍耐里,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有时想想生活给了我们好多委屈,我们不得不像药丸那样一粒粒地吞下去。迪厅却是一个让我们把平时吞下去的“药丸”挥发出来的地方,激烈的节奏,扭动的肢体,莫名的旋转,晃动的头,狂跳的心,让那些一天到晚在我们耳边嗡嗡叫的烦恼见鬼去吧。
当现实让我们失望,我们就躲到舞蹈里去。舞蹈是一个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快乐情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他微闭上双眼,放开手脚,跟上节奏,尽情摇摆,快乐就会紧贴着你的皮肤蜂拥而来。灯光在我的长发表面晃来晃去,瞬间的闪电掠过我的嘴唇,牛仔裙发出摩擦时的“嚓嚓”声,我们的手指上上下下,我们的腰肢左左右右,我们的媚眼飞来飞去,我们的碰撞转瞬即逝。
人生是长的,快乐是短的,在那火花一擦的一刹那,我们别无所求。
第24节 带心跳的小剧场
我们一走进剧场就被那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震住了,它包裹住整个舞台,把我们隔离在外。灯还没有亮,一切静静的,是戏还没开始的样子。我们站在戏外,像站在上帝的角度观察人生。有人走来走去,有人拿着节目单低头在看,有人急匆匆地往外跑,大概是想起一件事来要急着去办。这时有人从舞台深处那扇门里走出来,她显得很自然,迈着平常人的脚步走在舞台上,好像刚才急匆匆走出去办事的某一个人推错了一扇门,不慎走到台上,成了剧中人。
灯亮了,铃响了,人们各就各位。刚才那个女人径直穿过舞台走到台前来摆弄一盆不知名的绿叶植物。我们坐在暗处,坐在深深的、隐秘的时间深处,与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暂时切断了联系。不再有人说话,咳嗽声停了下来,邻座的人低着头,很仔细地在腰间按着,关掉手机、呼机,以免它在关键时刻突然发出尖叫,坏了别人的胃口。
剧中人滔滔不绝,全是她有理。我们听得有些生厌,但因期待着故事有新的发展,所以还不曾萌生离席的念头。话剧跟小说比起来总显心理表现不够,小说会有一根箭一样的东西穿透人的内心,或者弯弯曲曲,在人心里迂回。话剧却必须借助于外力,大声地说,大声地喊叫,夸张的肢体语言也是必不可少的。我记得小时候看样板戏,那虽是改良了的“现代京剧”,但咿咿呀呀的唱腔仍不少,对于这种一唱起来就没个完的戏小孩自然要不耐烦。我对身旁的母亲说我喜欢看光说话不唱的戏,母亲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哦,那你适合看话剧。后来看到几出当时的话剧,感觉还不如京剧。一个个脸抹得黑是黑,红是红,说话的声音做作得要命,动作铿锵,动不动就要举手指方向。眼前的话剧却是完全不同的。虽然说话的腔调仍让我重返儿时的“话剧记忆”,但小剧场话剧毕竟不同,让人耳聪目明,大有耳朵和眼睛被人拆下来放在清水里好好洗了一回的感觉。表演自然,松弛,注重细节。越到后面话越少表演越多,情节中设置了一层一层的悬念,好像剥笋一样需要层层剥开,才能看到里面最核心的东西。
我们已进入剧情,我们的头发随剧中人的头发在空中飘飞,我们的眼睛变成了他们的眼睛,我们的大脑思维已被他们所控制,我们的想像力得到充分拓展,我们的情绪随别人的起伏而起伏,心跳随别人的加快而加快,我们还是我们,但我们已不是我们。
那天没有呼机突然响起,自始至终都是静静的,唯一有一件事使人扫兴,那就是不知为什么,我坐在我的位子上总是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那种一下一下“怦怦”的有节律的声响使人想起放大了的动脉血管的声音,或者用听诊器听人的心跳。
为什么总有心跳声?我问。
隔壁就是迪厅。朋友很有经验地告诉我。
第25节 电视博物馆
我母亲对于新生事物有着不懈的追求和旺盛的精力,任何时髦的事都甭想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北京曾经流行过的红茶菌热、麦饭石热、跳舞热、呼拉圈热、香功热、炒股热……等等,我那年过半百而又热情洋溢的母亲都不曾被人落下过。母亲是50年代的大学生,一生都带有50年代所特有的单纯与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