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混在垃圾村
欧亚非真是狂爱如今这个“垃圾社会”。打开手机,总是能收到一堆垃圾短信,打开电子邮箱,总是能接到一摞垃圾邮件,打开电视,总是能看到一个个垃圾栏目和电视剧,打开报纸、杂志,也总是能看到大版大版的垃圾广告。总之,现在这个社会,垃圾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你要是不想看到任何垃圾,除非成为瞎子和聋子。不过,就是那样,你走在马路上时,也要小心有人给你塞那些垃圾名片和广告。
其实,欧亚非并不在乎垃圾的多少,他本来就是在垃圾堆里长大的,见过的垃圾多了去了。他家住的那个地方,就是这个城里著名的“垃圾村”,大街两边到处堆满垃圾,一刮风就尘土飞扬,纸片满天飞舞。这个“村子”在城市的边缘,城里所有的垃圾都要到这里集中,然后运到垃圾处理场去。“村”里的孩子们成天在垃圾堆里钻来窜去,一边玩游戏,一边捡垃圾,好不自在、快活。
也许是环境所致,欧亚非对垃圾有着天然的爱好,喜欢从垃圾中猜想、推测各种事情。比如,看到半片画纸,他就会推想这幅画原本的模样。看到一个断腿的耳机,他就本能地去猜想耳机为什么会折断。看到撕去了前后页的小说,他就会幻想故事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总之,这种猜想和推测能够带给他极大的快乐和满足,他感觉自己天生就有一种从残余的东西中,通过猜测和想像去复原它原始模样的能力和爱好。
不用说,垃圾村里的孩子大都不太招城里人喜欢,他们身上太脏,头发太乱,衣服太旧,鞋子太破。很多孩子除了冬天太冷外,平时干脆不穿鞋子,喜欢光脚四处乱逛。他们常常吃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穿别人扔掉的破旧衣衫,玩别人用过的玩具,不过,那段时候欧亚非也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好,生来就过这样的日子,他以为人生就是这样垃圾,需要自己从里面去寻找快乐和满足。
就这样,欧亚非一边跟着老妈捡垃圾卖废品,一边在垃圾堆里找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最喜欢别人扔弃的各种书本、杂志,虽然破破烂烂,没头没尾,但绝对有意思。他的许多知识都来自于垃圾堆,他对文学、科幻、侦探等方面的爱好,也得益于那些垃圾,有时,连他老爹老妈都奇怪他为什么捧着一本烂书看得没日没夜,连饭也懒得吃,觉也舍不得睡,整个一个呆人。
渐渐长大并读了那么些“腐蚀”人心的书之后,欧亚非反而多了不少自卑,少了少儿时代的那些自信。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好多人为什么看到他就远远地躲开走,有些人为什么看见那些“垃圾孩”就翻白眼,还有些人为什么毫无理由就欺负他们这些捡破烂的。欧亚非的伙伴中,有的被人放狗咬伤,有的被人用砖头砸得血肉模糊,有的跟人打架被刀捅出好几个窟窿。他老妈平时最担心的就是怕欧亚非在外面惹事,她在屋里搁了个观音菩萨,每天总要对菩萨说几句悄悄话。大概是老妈的好心和观音菩萨的保佑,欧亚非除了摔几个跟头,有点皮外伤痛得咧咧嘴巴外,还没有跟他的那些调皮伙伴黑子等人那样,经常被人修理,或者喝凉水塞牙老碰上倒霉事,惨到那个苦不堪言的程度。
靠了他读书的一些积累和对那些垃圾的爱好,几经折磨,后来欧亚非居然还混进了警校,他都有些觉得匪夷所思。这让欧老爹老妈高兴了好久,他们虽然没有多说两句夸奖欧亚非的话,可他知道他们心里那个得意劲。欧老妈平时不怎么爱跟人说话,那些日子明显话就多了,在外面总跟人闲聊。欧老爹连着好几晚到外面去喝酒,每次都哼着小曲回家,明显是喝美了。在那个“垃圾村”,能考上大学的孩子真像沙漠里长草,太稀少了,欧亚非算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也算得上百里挑一,矮子里面扒拉出将军。
填报几个志愿时,欧亚非二话没说写下了“政法学院”、“警察学校”、“公安大学”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上这些学校,反正觉得当警察就是威风。欧老爹也很是支持,他一再跟欧亚非说:“可别再干跟垃圾有关的事了,我还有你妈,跟垃圾打了一辈子交道,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们接着扫垃圾、捡垃圾。”
初进学校,欧亚非就发现好多同学绕着他走,有人甚至捂着鼻子,背后嘀咕说,这人身上一股垃圾味。坐在教室里也是如此,他的周围就像一个真空地带,谁也不愿跟他挨在一起。欧亚非纳闷了好些时候,后来回家看他老爹老妈和妹妹时,他也跟那些同学一样有了相同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的嗅觉好像变了功能,明显感到垃圾村和家里的垃圾味的确太浓烈了,熏得他有些犯晕。说真的,他似乎第一次感到那种味道腐臭难闻,让人难以忍受,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小时候呆在垃圾村,就像有些人爱追着汽车闻汽油味,爱找那些烟雾缭绕的地方闻烟草味一样,欧亚非常常觉得垃圾味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就跟人们常吃的臭豆腐一样,开头闻着臭气哄哄,可习惯了,不闻它还觉得怪没滋味的。
疑心自己嗅觉变了以后,欧亚非就很少回家了,即使回去,呆一两天就会回校,而且进宿舍之前,他一定要去澡堂里把自己搓个干净,用香波、浴液把自己洗得浑身香气四溢。
欧亚非上大学那年,妹妹欧拉美也已经上了初中,正处在成熟、发育的阶段。她不像以前那样总跟欧亚非腻乎在一起玩啊闹了,而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愣神。那时,受哥哥的影响,她居然看完了《简·爱》的电影和小说,之所以对这部小说感兴趣,还是因为这部小说在她看来有个奇怪的名字。她刚看到这部小说时,就很好奇地问,这本书怎么叫“简爱”,什么意思?简单的爱吗?欧亚非告诉她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她说,老外怎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姓什么不好,姓简。
在当地人那里,“简”字的读音是“敢”,拼音写成“GANG”,英文里就近似于“GUN”的发音了。因为欧拉美的小名叫“捡妹子”,后来欧亚非就跟他老爹老妈说以后不要再叫她“捡”妹子了,听着不怎么样,最好改叫“简”妹子算了。反正“捡”跟“简”在普通话里读出来都一样。
欧老妈不解地问,这有区别吗?
欧拉美那时候已经读完了《简·爱》,心里有些偏爱这个人物了,再说,她这时候也知道“捡妹子”是什么意思,就尖声说,提手旁那个“捡”是捡垃圾的捡,竹字头这个“简”是简单的简,怎么会一样呢?老说我是捡来的,好像我是垃圾一样,多丢人啊!我不是捡来的,我是敢做敢当的“简”妹子。
欧老妈笑了笑说,好,好,你是“简”妹子,以后就叫你“简”妹子。我还巴不得你什么都敢呢,只要不是感冒的感就行,不是赶走的赶就行,随你怎么去叫。这姑娘大了,就是心眼多,连个名字也要较真。
欧拉美跟大多数女孩一样,打小就喜欢唱歌、跳舞、化妆,在家里进进出出,她总是哼着欢快的歌曲。跟他哥哥一起去捡垃圾,她最感兴趣的就是什么破镜子、烂布条、脏衣服、旧帽子什么的,抖抖灰尘缠在身上、头上,有时候像吉普赛女郎,有时候像垃圾版的时尚女,有时候甚至就像约翰尼·德普扮演的那个“加勒比海盗”。
那年头,老崔的戏班子在邻近的村里演出时,欧亚非就常常带着妹妹打老远走过去,看戏班子的表演。一来二去,戏班子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了他们这对兄妹,他们可以随意到后台去看演员们化妆、装台、卸台,有些演员甚至用胭脂、口红给欧拉美画个脸,让她高兴好几天,回家都舍不得洗脸。
不过,老崔的戏班子从来不去欧亚非他们的“垃圾村”演戏,他说那是个“掉价”的地方,会败坏他的戏班子名声。这样一来,欧亚非他们要想看一场戏,总得等很长时间。欧拉美就总是问:“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戏啊?老老崔叔这会儿在哪儿演戏,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我们去找他。”
等到捡妹子变成了简妹子,她就很少再跟欧亚非出去看戏了,而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写日记,或者跟她的同学打打电话,聊聊作业之类的事情。这妹妹跟哥哥不一样,她从上初中以后就开始无比厌恶“垃圾村”,恨不得不回这个家,全不像她小时候那样,喜欢捡些破烂装饰自己。
欧老妈就经常说,你妹妹在这里呆不住,早晚要走开。其实,欧亚非觉得老爹老妈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根本没把妹妹不是亲生的这件事瞒着她,早在妹妹小学毕业那年,欧老妈就郑重其事地把捡妹子单独找到房间里,告诉她真实的身世。欧拉美当时大哭着喊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没做错什么事啊!”
欧老妈对她说,这件事我想了好久,就是琢磨是不是要告诉你。想来想去,反正早晚要跟你说,早说比晚说要好。我们一直都当你是亲生的孩子,可将来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也不想让你在这个垃圾成堆的地方呆一辈子,我们希望你以后过更好的生活。
捡妹子“哗哗”流着眼泪抱住老妈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就呆在这里。
其实,这种留恋并没有保持多久,上了初中后,欧拉美懂事了许多,老有自己的想法。她这时可能才理解老妈当时为什么告诉她身世的秘密,对垃圾村的厌恶和嫌弃,便不时流露在她的话语中。她总是说,这什么破地方啊,一住好几十年!烦不烦啊!
一个人呆在一个熟悉的环境中,最怕的就是对这个环境本身缺乏认识,只是盲目适应周围的一切。如果不能站到局外人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生存空间,那么他的生活和思想便只会被环境所左右。欧亚非是在大学混了四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这时他才意识到,考上大学对他有多么重要。
美美自述4
到了十来岁,我听着“捡妹子”这几个字就有些刺耳,越听越不习惯,有时感觉那些男生分明是在叫我“贱妹子”。我怎么“贱”了?因为我们家是捡垃圾的吗,还是因为我这个女生犯贱?
反正我是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我也知道我爸我妈和我哥喊顺嘴了,要改都难,可这也得要让他们改口啊,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喊到我真的要犯贱的时候。
等我妈告诉我,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后,我才知道我真是“捡”来的,天生就“贱”。我的老天,那种没爹没娘的事怎么就落在我的头上呢?我怎么就跟旧社会里孤苦伶仃的孤儿一样跑到这个世上,虽然后爹后妈后哥哥对我还不错,可我说到底就是个孤苦伶仃的人,保不准还是个被人遗弃的私生子啊!
从那以后,我看待我爸我妈的眼光都有些不一样了,毕竟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从前的那种亲近感就少了许多。我跟我哥也没有以前那样随便、放肆了,一是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滚在一起打打闹闹,生分了;二就是我觉得跟我哥不再是亲兄妹,大男小女反而有点拘拘束束了。我只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离开这个“垃圾村”,离开这片地方和这个家。在潜意识里,我总是想,我有另一双父母,本来我就不应该生活在“垃圾村”和这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