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个装满拼图碎片的袋子,没有人知道拼起来后会是什么样子。
〇
他拉开一扇脏兮兮的门,蹲在茅坑上,感觉像进了一个黑社会。
是的,黑社会就这种臭烘烘的氛围。
他仰头看了一下厕所四壁,门上、板壁上都涂抹着各种不堪入目、线条凌乱的图画,大大的乳房,张开的大腿,扭曲的身躯,旁边还歪歪斜斜写着很多电话号码,迷药、枪支、约炮、办证、包小姐、男同等字眼蛆虫般扭扭捏捏趴在上面,争先恐后钻进他的双瞳。
再加上臭气熏天的味道,嗯,那是种另类刺激。
在憋住呼吸、稀里哗啦一通排泄之后,他觉得有种欲望被那些熏灼欲晕的味道和图画勾引出来。擦完屁屁,提上裤子,系上皮带,他掏出手机,随便记下板壁上的一个电话号码,没怎么想就拨了出去……
一、叔叔死了
这世上很多事,往往不知道怎样开始,如何结束。就像地球上的人是从哪里来的,最后会去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
像亲们常说的那样,那些年,同志还是同志,小姐还是小姐,粉丝还是一种食物,斑竹还是某种植物,菊花还是一种花,木耳还是一道菜,人们还没被自己造的词搞晕,文字除了能说出来,就是印在纸上或刻在石碑上。
他,好歹还算有户口的人,本本上大名写做欧亚非,一开始就受到不良教育,书没有好好读几本,各种乱七八糟的电影、录像倒是看了不少。他真的是超级酷爱垃圾片,什么枪战、警匪、黑帮、武侠、言情、三级之类的东西,都逃不过那有些痴迷的“狼眼”,像王晶、黄百鸣那种制造“垃圾”的大师,绝对是他的菜,尽管王晶现在英雄迟暮,欧亚非还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给他提鞋子、擦屁股的心都有。
还有后来的《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和《夜宴》之类的电影,欧亚非居然也总是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搓脚丫子里的黑泥,一边猛打喷嚏,那是因为它们居然也特“垃圾”,简直就是在向王晶致敬。要是他觉得哪部电影不够好,那肯定是它不够“垃圾”。
欧亚非这点可怜的“不良”嗜好完全是他叔叔培养起来的。欧叔叔是城关镇上的放映员,以前经常开着一辆机动小三轮下乡放电影。每次去放电影的时候,只要得空,天气不算坏,他总会带上欧亚非。非非就屁颠屁颠跟着他在乡下瞎转悠,沿着那些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道路,从这个村晃荡到那个村,支起带着黑边的银幕,打开16毫米放映机,拿出胶片盒,安上胶片,看白煞煞的光柱从放映机里射出来,把人啊、景啊、动物啊什么的都投射到银幕上。乡下那些卷着裤脚、抽着卷纸烟的男人和头发上粘着草屑、手上拿着针线活的女人,还有光屁股到处钻的男孩和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就在那道光柱下起哄、傻笑或哭泣,各种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画面就出现在银幕上。
跟着叔叔满世界瞎跑的时候,欧亚非只有五、六岁,反正是上学之前。叔叔的模样非非还有些印象,他有红红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头发乱蓬蓬的,小眼睛似乎总有点睡不醒的样子,总爱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感觉他从来就没有换过什么衣服。后来欧亚非每每看到电视上那个总是一脸严肃,总要跟人面对面的主持人,就免不了想起他可爱的叔叔,那个主持人的好些神情和神态真是让欧亚非想入非非,以为叔叔在那人身上附体。
非非那叔叔是个“酒坛子”,酒量有多少不知道,反正每次下乡他都会喝得五迷三道,浑身酒臭,浑话连篇。经常跟他喝酒的人中,有个叫老崔的戏班子头儿,那人长得有些像港片里的“大傻”,心眼却比“大傻”多,说话也是大嗓门,张嘴就能让人感觉进了瓮坛,满耳朵“嗡嗡”直响。欧叔叔跟他三天两头喝得大眼瞪小眼,最后四只眼睛一起发直。
那老崔在当地也算个人物,说起话来从来不说“我”如何如何,而是要说“老崔”如何如何,还有呢,就是他自创的词语特别多,跟他接触少的人,乍听他讲话还经常犯纳闷,有时得跟猜谜似的。叔叔就总是笑着说他是“座山雕”的人,满嘴黑话,张口就跟他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莫西莫西”、“防冷涂的蜡”什么的,好在欧亚非后来看过《智取威虎山》,也喜欢拿电影中的台词遛舌头,倒没觉得他们这胡言乱语有什么不对劲。
比如,他说自己要去小便,就会说:老崔要“嘘嘘”了。一开始,欧亚非还以为他在说别人要怎么样怎么样,后来听明白了才知道他在说自己。这个老崔的戏班子可不简单,他老爸当初就在城里的戏班子里混,后来带了人出来跑江湖,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期,戏班子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处大唱革命歌曲,表演革命样板戏。老崔接手戏班子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了,那会儿开始改革开放,先是各种老歌、老戏重新上演,然后是港台歌曲悄悄登陆。老崔心眼活泛啊,他就让戏班子唱老戏的同时,掺和着唱一些邓丽君、刘文正、欧阳菲菲的歌曲,果然大受群众欢迎。据说,那时内地红火的张行、吴涤清、张蔷等歌手都到老崔那里走过穴,那得多牛啊!这样,戏班子到哪里演出都是人山人海,就跟现在中央电视台的好些栏目到基层搞“同一首歌”、“中华情”、“心连心”一样,老崔自然也赚足了不少钞票。
说起来,欧叔叔跟老崔干的事情真的差不多。不同的是,叔叔干的这事,一两个人就够了,一台放映机,一块银幕,挺省心。老崔的那点事就费劲多了,得养一大帮子人,道具也不少,一辆货车不够拉。可老崔那帮人下去,人多热闹啊,叔叔就孤单多了,老是千里走单骑,够郁闷的!所以欧叔叔有空就愿意去找老崔喝酒,何况那里还有一帮小伙子、小姑娘一起跟他们闹乎啊!
可惜的是,在欧亚非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叔叔就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去世了。那次他下乡放电影,好两天没有音讯,当时大家都没在意,因为那时通讯不便,电话很少,更没有手机、网络,一个人外出几天不见影子也很正常。后来,有个村子给电影放映公司打来电话,说你们讲好了这两天到我们村放电影的,怎么也不见有人来。电影放映公司的人也觉得奇怪,就逐个问叔叔原定去过的几个村,问到前面几个都说已经放完走了,其中有个村里的人说是前三、四天前放完走的,这以后就不知道叔叔的下落了。
叔叔的同事感觉有些不对劲,便带人一起去那两个村子,在两村之间的那条路上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叔叔的任何踪迹。无奈,他们只好向公安部门汇报,贴出了寻人启事。大概过了两个多月,有人报告说在某个路段的悬崖下发现了死人和摔坏的机动小三轮,公安局派人去查看,一看还有摔坏的放映机和胶片,当即就确定死者是欧亚非他叔叔。可怜那欧叔叔,摔得像堆垃圾,两个多月过去浑身都已经发腐发臭。他的同事和欧亚非老爹估计他就是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去的,也没再让公安部门验尸,就草草把他埋了。
叔叔死后不久,欧亚非的婶婶就带着3岁的儿子改嫁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她们好像已经蒸发了一样,不再跟欧亚非家有任何联系。欧亚非没有亲眼见过叔叔的尸体,但听老爹说起过,他说叔叔死得连猪都不如,猪死了后还要泡个热水澡,要让人把身上的毛褪干净了,身上的东西一样不落,该用到哪里就用到哪里,哪像叔叔那样成了一堆腐尸,连收尸的人都怕。据说那个婶婶最后就看都没看一眼欧叔叔的尸体,她说看了怕以后做恶梦。
叔叔下葬的时候,老崔也来了,他把一大瓶谷酒洒在叔叔的坟上,说这是叔叔以前最喜欢喝的。然后他红着眼睛和鼻头,沙哑着嗓子咕咙了一堆谁也听不清的话,然后扯开嗓子在叔叔的坟头唱了一曲《诸葛亮吊孝》:
唉,我的周都督,
哎呀,周都,唉,都督,
观见了都督的棂珠泪交流。
可叹你盖世英雄命短寿,
智谋高才学广威震九州,
实可叹,我的周贤弟世上少有。
……
叔叔过世后,欧亚非看电影少了,倒是看老崔的戏班子演戏就多了。那时,他常常带着3岁的妹妹去老崔的戏班子里转悠,看他们化妆、吊嗓子、穿行头和演出。他妹妹喜欢看女演员涂脂抹粉扭腰肢,他就喜欢看武生翻筋斗、舞剑、对打。戏班子的人都喜欢这两兄妹,经常在他妹妹的脸上扑点胭脂,画个眉毛,或者教他几个舞剑的招式。
欧亚非的妹妹大名欧拉美,小名捡妹子,昵称捡捡,是他老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大概是在欧亚非5岁多的时候,那是一个雪花漫天的黑夜,欧老爹照例到外面找人喝酒去了。很晚很晚了,他才有些醉意朦胧地回到家,怀里抱着团东西。他也没跟谁说话,自个扑在床上,把那团东西放在枕头边,就“呼呼”大睡过去。欧亚非跟老妈那时候都已经上床睡觉,也没太顾及老爹,只知道是他回家了。可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被婴儿一阵接一阵的哭声吵醒了,这时欧老爹也迷迷糊糊地醒来。老妈问怎么回事,哪来的孩子?老爹也嘟囔着说,这孩子哪来的呢?怎么就跟我睡在一起了?
老妈一伸手拽着老爹的耳朵追问,别装傻了,孩子哪来的?那边孩子正“哇哇”哭得让人烦心,欧老爹咧着嘴说,你先看看这孩子怎么了,我让这酒喝糊涂了,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这酒劲还没醒过来呢!
老妈打开孩子身上的包裹布一看,这孩子又拉又尿,肯定舒服不了。她利索地兑好热水,脱光了孩子的衣服,把孩子放到水盆里,给他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老妈又找出欧亚非小时候剩下的几身衣服,挑了两件给孩子穿上。孩子不哭了,可小嘴还在“啵啵”地动着,老妈就弄了点温开水,让孩子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那边欧老爹终于醒过劲来,洗完脸也来看这小孩。老妈接着问,现在能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吧,这孩子到底哪来的?老爹憨厚地一笑说,昨,昨天晚上我在垃圾堆里捡、捡的。
捡的?老妈一脸诧异,这孩子身上挺干净的,哪像是垃圾堆里出来的?老爹说,昨晚不是下大雪嘛,你早上又不是没看到。那大雪早就把垃圾盖了,孩子身上哪能脏得了?我捡起她的时候,估计人家扔下也没多久,够狠心啊,多好的孩子,差点就冻死了!
老爹老妈一起叨咕了好一会儿,最终就把这女孩给留下来了。因为这孩子是捡来的,他们就叫她捡妹子,大名顺着儿子的名字亚非,就叫她欧拉美了,听着比欧亚非高档洋气上档次得多。
欧拉美自述1
俺有个不咋的的小名,捡妹子,昵称捡捡,后来又叫美美,现在还有人叫我拉拉,也有人喊我欧拉,然后停顿一会儿,拖出一个美字。小时候我不知道捡妹子什么意思,反正老爸老妈和我哥都这么叫我,就是个挺响亮的音,我也听惯了,估计跟叫“狗狗”、“猫咪”之类的差不多,那时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刚上小学的时候,同学都笑话我,说我这小名太土,一听就是个土包子或村姑,说我们家的人肯定没文化,连个小名都叫不好。后来一听我的大名,他们就说还是这名字好啊,欧拉——美,叫拉拉、美美都比捡捡好听,一听就洋气十足。再后来的后来,满大街飘着杜拉拉、郭美美、卢美美的名字,网络、电台、报纸上都闪烁着拉拉、美美,我听着都犯晕,一不留神感觉自己被山寨了,好无奈,好没脾气。
打小我就是哥哥的小尾巴,我这个哥哥蛮会照顾我,干什么都护着我。不过,他也有些小坏、霸蛮,反正,跟着他,我就不会吃什么亏。小时候,我最喜欢哥哥带我去老崔叔的戏班子里看戏了,我天生就有唱歌跳舞的欲望,几段戏看完后,回家就能手舞足蹈,模仿着唱上几句。老崔叔就好多次夸我说:“这孩子天生是块唱戏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