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怜七岁的时候,见到了叶添。
十八九岁的模样,一头长长的青丝用蓝色缎带随意地束起,在颈间挽了一个髻。一双好看的凤眼,狭长的尾端促起丝丝笑意。
抱着一把很漂亮的琴,站在院子的中央,倚着身后的梧桐树,四下扫视,看到了门口探出来的一只小小的脑袋。水灵灵地大眼睛望着他滴溜溜地打转,却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小家伙,过来。”似乎看到了很好玩的东西,少年不禁促狭地说道。
小家伙?!燕飞怜心中不乐意了,我是人,又不是阿猫阿狗,凭什么叫我小家伙?小孩子的眼中只有对错,没有多余的想法,于是鼓起了腮,从门内冲出来,双手叉腰地站在叶添面前,很认真地说:“你叫错了,我不是小家伙。”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嫩的襦裙,生气的模样憨态可掬。
少年觉得实在有趣,失笑道:“既然你不是小家伙,那你为何还过来?”
“我。”是看中了少年的美色所以才冲出来?不不不,肯定不是,天下好看的人多了。燕飞怜想了想,说道:“因为你说错了,所以我是来反驳你的。”
“哦。”叶添拉长了语气,“小姑娘,你肯定我唤的小家伙是你?”
“怎么不。”燕飞怜正要反驳,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猫叫。
随着声音落下,一条白色的身影从身旁掠过,扑到身前那人身上。
少年亲昵地把猫抱在怀里,一边顺毛,一边轻声道::“小家伙,小心点,看,你差点碰到我的琴。”少年专注地看着猫,丝毫不理会身前的小姑娘。
燕飞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愤愤地盯着少年,伸出一只细细嫩嫩的小手,指着他:“你抢我的小白。”说着,嘴巴一扁,就哭了出来。
叶添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容易哭,本来还打算多逗她一会呢。
“逗你玩呢,小白还你。”
小姑娘听到这话,鼻子抽了抽,抬起头望着他:“真的?”
“不骗你。我是你父亲请来教你学琴的师傅。”
“师父?”燕飞怜迷迷糊糊地望着少年,似乎还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含义。在叶添之前,好像已经被自己赶走了好几任师傅了吧,教围棋的老夫子太古板,教画画的大叔画得她想打瞌睡,学书法的时候常常弄得她一身的墨汁。
这次,是教琴么?
“那,要教我,被我赶走可别怨。”
“当然。”叶添抱着琴,唇角上翘,笑容在清晨的阳光中,有种莫名地美好。
叶添说,他来自遥远的西域,有一个叫缥缈峰的地方,是他的家。
缥缈峰的峰顶终年飘着雪,亘古不化。在山脚下,则是一片青葱盎然,百鸟绕琴声而舞,幽泉随棋落而终。
彼时的燕飞怜双手托着腮,两条腿在石凳上晃晃荡荡,耳边旋绕着叶添的琴声。
“好想。看一看缥缈峰。”
“你去不了的。且不说燕老板不会允你离家,缥缈峰也不允许外人进入。”
燕飞怜耷拉着脑袋,有些失望。咬着嘴唇,自言自语地嘟囔:“他弄丢了我娘,凭什么管我。”
叶添的琴声戛然而止。纤长的双手搭在琴上,此刻却不知如何弹奏。他说:“燕老板虽然有负你娘,但对你,可是挺宠溺的。”
少年的声音格外好听,就像幼时去山上听的泉声,清脆叮咚,干净清凉。
燕飞怜忽然笑了起来,稚嫩的脸庞上扬着狡黠的笑容:“我喜欢听你说话。”
“嗤。”叶添不禁失笑,果然是小孩子啊。
燕飞怜说,等她长大,她就要嫁给叶添。叶添只小孩子过家家,笑了笑没说话。
年少时多么美好,有多少年华都付诸了年少,就有多少心酸留在怀念。
牡丹死后的短短几年时间,长盛庄产业迅速扩张,成了洛阳城商业巨头,而当年的万家,早已经家道落败。长盛庄神秘的主人也渐渐出现在世人面前,三十出头的年纪,儒雅清俊的模样,家大业大,一时间引来洛阳少女们无限爱慕。重要的是,这位洛阳城最大的富豪,尚未娶妻。
洛阳城内,凡是有点名气的闺阁女子,无不以此为择婿标准。而长盛庄的门庭,日渐热闹起来——洛阳城内有点名气的媒婆都聚集在这里。
燕飞怜从前院奔回,赌气似的跌坐在莲池边,顺手捡起池边的石块,狠狠地发力,扔了下去。这时正是秋天,满池荷花衰败,燕长安差人将边上的荷叶拔了,喂上了活泼好动的锦鲤,一石子砸下去,水面溅起不小的浪花,因为争食而围在一起的锦鲤们纷纷逃窜,四散游走,小姑娘面前的一团池水,难得地清净。
“我说你今天怎么没来院子练琴,原来在看鲤鱼儿啊。”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燕飞怜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本来按以往,她一定会笑嘻嘻地回一声:“师父来啦。”但是现在,她很生气。难怪那个被唤作“爹”的人从来不让她去前院,敢情是怕她这个小娃娃破坏了他谈姻缘!若不是今天来了兴致,跑去看看,还不知道前院有这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又丑又老的女人,脸上的脂粉厚得都要掉地上了,嘴唇上浓重的口红像是她摔破膝盖流的血,嘴角的地方点着一颗厚厚的墨水团子,看着就恶心。
更让她反感的是,这些女人见到她的时候脸上像笑开了花,一个个揪着她的脸左瞅瞅,右看看,还说这是谁家的小孩,长这么灵气,长大了给她说!媒!呸!
这些女人还说:“庄主要娶亲了,她们在给庄主说媒!”虽然那个应该被唤作“爹”的人并不在庄子上,但这就是逃避她。
“怎么了,不理师父了?”叶添弯下腰,伸出右手,握着拳,伸到燕飞怜面前:“徒儿猜猜,我这手里是什么?”
燕飞怜小手上紧紧地攥着一颗石子,刚要撒气扔下池塘,看到叶添的手,顿住了。
她歪着脑袋,张口就道:“柿子饼?”还没等叶添说话,立马又补了句:“不,不是,柿子饼我肯定看得出,而且也没有香味,是。蚱蜢?”
叶添微笑着摇头。
“石珠子?”
叶添摇头,手指的骨节渐渐舒展开来,食指打开、中指打开。露出一方月白的手帕,手帕里似乎包裹着东西。
燕飞怜急忙夺来,掀开手帕,却是一粒粒鱼粮。
她瞪大眼珠子,似乎想不到叶添神神秘秘给她看的会是鱼粮。
叶添微微展颜,伸出食指和中指,从她手里捻出几里鱼粮,洒到池里。一边说:“鱼比人容易满足,即使吓跑了它们,只要一点食物,它们就会乖乖回来。”
七岁的燕飞怜听不懂,但是看着叶添的动作,也跟着把手里的鱼粮洒下去。鱼粮落入水中,散开,浮涨,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气息,引诱着鲤鱼们,一条、两条、三条。更多的锦鲤游回之前的位置,争相食之。锦鲤成簇游荡在池塘里,那活泼的场面,其实很令人愉悦。
“师父。”稚气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叶添勾了勾唇角。
小姑娘终于不再生闷气了?叶添起身,从池塘的另一头取了一竹筒的鱼粮,递到燕飞怜面前。
“生气的时候,别扔石子,扔这个。”
燕飞怜咯咯地笑了,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眯成两道好看的弯弯的月牙。
“谢谢师父。”
叶添伸出手揉了揉燕飞怜小小的脑袋。“那么,说说为什么不来练琴的原因吧。”
燕飞怜鼓着嘴,说道:“他要娶新娘子。”
“他?”叶添忽然明白过来,失笑:“燕老板年已三十,尚未娶妻,不是正好么?”
燕飞怜忽然大声叫道:“他扔了我娘,怎么还敢娶他人?”
经过的仆人听到这里的动静,诧异地过来看了眼,听到小姐的话,心里多少明白几分,八成是院子外那些八婆整出来的幺蛾子。
叶添默然,忽然起身,一头青丝长长地披在肩头,往旁边的一个小院子拐去。“别想太多,听师父弹一曲罢。”
她应该是有个美好的童年,有个爱护她的师父,有一个无忧的生活的。
楚离怎么也想不通,年少时这样纯真的小姑娘,如何会成为一个人见人怕的女魔头的。
然而云先生讲的故事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讲,叶添后来去了哪里?燕飞怜为什么会沦落青楼?长盛庄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其实,楚离还有个问题,燕长安,到底娶妻没有?这些她都不知道。
不过,楚离还感兴趣的是,叶添居然是逍遥派的人,那么就是同门师兄或者师伯?但是逍遥派不是有规矩不得出去的么,难道这位师伯也是像自己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所以偷偷溜出来的?想到这里,楚离不禁心下窃喜,看来咱们逍遥派,还是有和自己一样的‘同道中人’的。
“云先生,明天还讲么?”云先生从后门离开的时候,楚离堵在后门外,笑嘻嘻地问。
云先生愣了愣,这家茶馆的后门极为隐蔽,平时还从没有人注意过这里,没想到今天居然站了个小姑娘。表情滞了一瞬,云先生恢复原先那温润的笑容:“当然。准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