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太后来了,所有人都伏地行礼,赵王义也起身相迎。
赵相如见原本英姿勃发的太子一夜间变得沉稳起来,心生怜惜道:“老妇不过是未亡人,大王乃一国之君,怎可轻易劳动?快快请坐。”
赵王义道:“母后这是要与儿子生分了吗?先王早年教导寡人孝悌之意,丝毫不敢有违。”
他的话谦卑恭敬,赵相如担心他在外人面前失了威严,于是握住他的手道:“大王的心意老妇明白,只是莫在人前如此,以免失了你君王的尊严。”
赵王一乐道:“母后此言差异,行孝不分人前身后,儿子只管问心无愧就好。”
赵相如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没有在说话。二人落座后,一干群臣使节这才起身坐正。
赵相如正色道:“因先王刚刚崩逝,宴饮歌舞一律不兴,各位使节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多多体谅。”
众人都说太后客气。
各国使节到来其实都说带着任务的,一国新君掌权,他的行事喜好,性情谋略,都是各国统治者最为关注的,眼见为实,观礼朝贺自然是最好的观察机会,因而此次来得很齐全,即便是刚刚交战的秦国也尽了礼数,派来了使者。
赵相如不禁佩服起秦太后来,虽然近段时间以来被自己搞的狼狈不堪,但她丝毫没有将自己的情绪沾上国事分毫,可见此女确实不简单。
各国的使节趁势自我介绍了一番,魏国的使者还是老熟人须贾,只是他身后已经不见了范雎的踪影,赵相如暂时还没收到王阿龙关于范雎的回报,不过她相信应该快了。
“外臣是秦国使节,新城君门下舍人钟离甫,奉秦王之命前来恭贺新君。”一般使节都代表各国门面,通常长相都还过得去,只是这名使节容貌实在丑陋,难登大雅之堂,一旁有些他国使节和朝臣暗暗嘲笑,此人竟也不在意。
赵相如见他人虽不高,但一句话说得中气十足,并无不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讥笑,反而对他刮目相看。她知道古人其实也是外貌协会的,如此其貌不扬还能得到赏识,必然有其过人才能。
钟离甫呈上了几件恭贺之礼,还算贵重但也不难得,赵王义命人收下,并向秦王表示谢意。本以为钟离甫应该退下了,谁料他突然从身后侍从处捧出一个华美的朱红色漆盒,当众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件纯白色的狐裘。
他将狐裘抖开,殿内众人不约而同惊叹出声,当真是个宝贝!便是见惯宝物的太后和赵王也不由赞叹这狐裘难得。
狐裘本就是高贵之物,非显贵不能穿着,何况这件裘衣全是用白狐皮毛制成,通体纯白,竟无一丝杂毛,可见十分难得。站在旁边的各国使臣都没见过这样的宝贝,也啧啧称奇,心道秦国实力强盛,怪不得有这样的手笔,只有齐使没说话。
钟离甫等众人稍稍平静下来,这才介绍道:“此物乃白狐之皮毛,但若单用白狐皮毛仍显粗硬,便只取白狐腋下之毛,既柔软又暖和。”
殿内又是一阵啧啧声,群臣都纷纷称奇,觉得秦人一战大败之后果然乖觉了许多,这样的宝贝也肯拿出手。
赵王义看了也挺喜欢,思量着这几日天寒,正可穿上去狩猎,终于露出微笑道:“秦王有心了,此物寡人甚喜,请转达谢意。”说完便命内侍下去取宝物。
钟离甫看见靠近的内侍却退后一步道:“此物是数年前齐国孟尝君入秦时献与我王,我王爱若珍宝,石城之战不过是场误会,为了冰释前嫌,我王忍痛割爱,愿将此物献与太后。”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赵相如眉梢一挑,秦人果然来者不善。先是说宝贝有多好,让赵王误以为是呈献给他的,待他要收下狐裘时,秦使再说明此物是要献给太后的,赵王的尴尬可想而知。而且石城之事乃二国国事,想冰释前嫌自然是要一国之君发话,哪有献给太后礼物,请她冰释前嫌的?这分明是要离间他们母子。
过去她和赵义是王后与太子,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是同心一体;如今他们是太后与国君,国君最忌讳的便是旁人分权。虽都是母子关系,但今时不同往日,若真要被秦人离间,后果不堪设想。
赵相如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赵王,他的表情并无不妥,面前的冕旒纹丝不动。她不禁庆幸赵王年纪尚小,兴许并未能体察秦使的言外之意。
只是秦使的礼物是献给她的,她也不能不接茬,于是她得体地笑道:“不知秦王如此客气,多谢了。”她命小春收下狐裘后又接着前面的话道:“不知今时今日是哪位秦王当政呢?”
这话一出,把钟离甫问得一愣,愕然道:“不知太后何意?”
钟离甫用心虽然险恶,但他跟赵太后比起来还是太小儿科了。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学过国际政治的赵相如只是稍稍动了动脑子便想到了反击点。
只见她一脸愧色道:“老妇久居宫中,孤陋寡闻,闻秦之有太后、穰侯、泾阳君、新城君,高陵君,不闻其有王。所以想问问来使,秦王究竟是何人?”
太后、穰侯不用说,新城君是秦太后的弟弟,芈戎,泾阳君是秦王的同母弟弟公子芾,高陵君是另一个亲弟弟公子悝。穰侯、泾阳、新城,高陵在秦国权势煊赫,并称四贵,正经秦王反而大权旁落,势单力孤。赵相如一语点破,毫不留情,在场稍微明白点情况的,都笑了出来。
钟离甫此时才正视了这位传言中能打仗的太后,一张美人脸,肤光若雪,两弯柳叶眉下杏眼犹如一泓清泉,一张红艳艳的菱唇让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笑意盈盈。
赵相如还装模作样的询问近臣秦王是哪位。
笑里藏刀,钟离甫这时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见被太后反将一军,他还想在王权上做文章,正要说话,却听太后道:“对了,老妇听闻最近咸阳新贵是魏丑夫,也请使者替老妇向他问好。”
赵相如这话说的声音极大,谁不知这魏丑夫现在是秦太后的男宠?底下的众臣和使节再也憋不住,都喷笑出声,秦使颜面扫地,再辩驳不得,只能退到一旁。
当晚,赵相如来到赵王义的寝殿。
比之以前的莺歌燕舞,现在这里冷冷清清,还好站满了内侍宫女,不然真要比她的住所还要萧条了。
赵义听闻太后来了,起身迎了出来道:“母后若有事命人唤儿子即可,怎的还亲自前来,更深露重,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赵相如牵着他的手坐下道:“大王一番孝心,老妇自能体谅,只是你父王去了,只留下我母子二人……。”说到此处赵相如以袖遮面,泫然欲泣,似乎难以为继,却偷眼打量赵王脸色。
不知是不是穿着国君衣裳的缘故,前段时间还稚气未脱的赵王义,面庞似乎一夜间变得棱角分明,目似朗星,浑如点漆。就连个子也一下窜出,现在比起赵相如高出不止一个头。
赵王也是一脸沉痛,他将身子轻轻倚在赵相如身上道:“父王已去,再没机会仰沐他的恩德教化,尝因此夜夜不能安枕。孩儿虽然年少,但也知亲疏有别的道理。母后是儿子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个至亲,也是儿子最信任依赖之人,任何人任何事都离间不了我们母子。”
赵相如听到这里,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她最担心今日秦人之言在赵王义心中留下什么不好的阴影,虽然一时不会发作,但长此以往终会酿成大祸。现在亲耳听到义在自己身边说出这样的话,想来不会有什么大误会。
她轻轻理了理赵王的头发,柔声道:“老妇只有大王这么一个儿子,此生已过一半,剩下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了一天,老妇只盼着能与大王共同守住这份先祖创立的基业,并且开拓出更多疆土以延续祖先的辉煌和荣耀。如此一来,老妇无论是在深宫还是在战场,无论在黄泉还是碧落,都是无憾的,只为你是我儿子。”
赵王听得动容,红着眼圈抱紧赵相如哽咽道:“母后……。”
一室烛光,二人又叙了会儿母子亲情,赵相如这才道:“有件事老妇思考多日,想与大王商量。”
赵王道:“母后请讲。”
“先王病重前,魏国曾派使节前来,商议两国联姻之事。”
赵王义疑道:“难道是想求娶公主?”
赵相如摇摇头道:“他们是想将魏太子的嫡长女嫁到赵国做王后。”
赵王垂眸不语,烛火在他脸上跳动不已,他长睫一张道:“母后答应了?”
赵相如道:“大王才是一国之君,正要听听你的意思才行。”
赵王看着太后的神色,打量了会儿道:“儿子觉得魏女是太后的母家,自是不会差的。只是魏国羸弱,比之秦齐二国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