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会偷眼看我，在狼军的训练早已使我六识敏锐，当我被盯得不耐烦回眼瞧她时，她又会慌忙挪开眼神，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然后本就不够白皙的脸显得更黑了。
虽然中原女子以肤白为美，我的姐姐们无一不是雪肤细腰，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可是看着她古铜色的皮肤，我心中竟觉得，有些可爱？
她叫小蛮？是南蛮？
我对蛮子没有什么特别鄙夷或者是讨厌的，若说讨厌，我更恨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贵族。有时训练我脑子里禁不住会想，王侯将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他们可以凭着高兴而视人命如草芥，那我们真该逆来顺受？
小蛮有时会去庖厨那做些吃的，分给大家，然后递给我时，总是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多给一点。她的心思我不是看不出来，只是我这样隐秘的身份，是没有资格随心所欲和女子谈情说爱的。我并没有刻意疏远她，对她一直都是淡淡的。只是有时我的余光会不自觉地捕捉她的身影，和同行的女子一起笑闹，或是为了训练不服输的模样。
对了，她训练起来很能吃苦，狼军中的女孩没几个能像她一样拼命，这一点有些像我。
很快，宫中出了些事，太后需要新的贴身女侍，小蛮和其他几个女子被王阿龙挑中送去给太后，最后只有小蛮留用，成了太后身边的人。
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虽说避免了将来开口拒绝的尴尬，但我以后恐怕很难再看见那双惊惶又灵动如同小鹿般的眼睛了。
只是我很快便没有时间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由于我能力突出，加上又有韩守暗中帮助，我是狼军中升得最快的新兵，已经是特务营一个小队的队长了。人都说特务营的士兵赛过普通营的队长，可见狼军中也是有等级的。
终于有一天，韩守带我去见了他效忠的人，当然也就是我的主子。竟然是赵王！
我虽然震惊，却没有大出意料的感觉。
坐在上面的他似乎沉着冷静，又像是蓄势待发，总之在我短暂的一瞥中，我没有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一个危险而可怕的人。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王阿龙曾经教我如何在人海中分辨出普通人和细作，因此只要人别有企图，就很难逃过我的双眼。可是看见赵王的那一瞬间，我却什么也没看出。这是个惯于掩藏心思的人，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原以为我已经喜怒不形于色，而他似乎更甚。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连眼睛都如同一片黑潭，深不见底。
我该庆幸我没跟错人吗？
可我终究还是为王室所用，成为他们训练的武器，杀人的刀。
前线捷报频传，太后率领的大军总是所向披靡，她几乎成了不败的神话。有时我接触一些前线的军事情报时也不得不佩服她，一个女人不在后宫中养尊处优反而带兵四处征战的，自古以来恐怕也只有妇好了。只是妇好征伐的多是部落，而她率领的，是庞大的赵国铁骑，征服的是一个同样强悍的诸侯国。
所以当邯郸迎来危机时，我心底似乎从未担心城池会被攻破，我反而用更多地时间观察她。那时候的她完全不像个贵族出身的太后，她吃住在城头，和士兵们在一起，她不断鼓舞众人的士气，同时钳制和弹压各方将领与贵族，使得他们的矛盾在危难前被无限缩小，而邯郸在那一刻抱成团，凝聚成一个强大的力量。
贵族们向赵王哭诉，她也毫不理会，抽走了他们全部的私兵和粮食。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抛弃立场和仇恨，由衷地为她喝彩。她是想真正改变这个国家。
邯郸之战结束后，太后消失了一阵子。只有我和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太后被秦人所掳。师父那阵子差点急疯了，虽然面上不显露，可是嘴上经常起水泡，眼睛无论休息多久都是红彤彤的，我知道他是上火了，但是更让我心惊的是赵王的态度。
按理说太后消失，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管整个国家的内政军事大权，群龙无首的狼军也会供他驱策，怎么这会子又阴沉着一张脸，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太后呢？难道是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以掩人耳目？
上位者的心思并非我一朝一夕就能猜透，我开始在汇报时留意赵王的表情，揣摩他的每一句话。我渐渐发现一个惊人的事情：这个王者竟然爱上了自己的母亲。
乱伦之事难道又要在王室重演？！尽管太后长相年轻美貌，可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也许我对于这件事情的震惊程度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总之没过多久，赵王便发现了我的异常，当我第一次忐忑不安地跪在他面前时，他却是微笑着问我发现了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而充满威严，那种压迫感令我几乎在瞬间便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象不出，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是怎么修炼出这样的城府。也必须只能是这样的人，才能驾驭韩守之流，也只有他，才能在太后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弹压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
我略带惶恐地说出了我的猜测，因为那双能窥破一切地双眼一直紧紧盯着我，我相信只要我说出的一个字有假，他便会立即察觉然后处死我。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我一度以为他要处死我。当我度过最初的恐惧之后，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掌控着庞大的势力，真要置我于死地我又能如何？
不过他也只是这样打量了许久，最后才对我说道：“王阿龙既然看重你，你就好好表现，不要让寡人失望。”
我自然不敢说个不字，太后没多久后便回来了，只是她用事更加狠辣，不计后果。新政的推出使她与国内贵族们的矛盾彻底激化，不可调和。赵王宫中时常会有贵族前来表明他们支持赵王夺回政权的心迹，而根本目的不过是想取消新政。
赵王回应这些人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他的表现我一贯猜不透，这次也一样。不过随着太后对秦用兵的深入，我慢慢也发现，赵王根本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无动于衷，他的力量正在不断向军队、朝廷甚至是狼军中渗透。张禄、庞援、莫资都被他悄无声息地纳入帐下，而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太后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太后从秦国回来后似乎精神没有过去好了，我猜，大抵是因为仇人已死的缘故。庞澈的大仇报了，她必然心中会松泛许多。赵王一面在宫中时时关照太后，暗中却加紧了对太后势力的渗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越收越紧，我知道，赵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可就在这个时候，太后却找到我，说她正在为小蛮寻找良人，她觉得我合适。我没有想到经过十年，我和小蛮还能有机会如此频繁地见面，更没想到，她还爱着我。我其实可以当场拒绝，因为我根本就不是自由身，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爱人，都需要得到赵王的首肯。赵王迟早有一天会和太后决裂，小蛮与我将站在不同阵营，是的，也许我有那么一点喜欢她，可那又如何？我不可能为了她背叛赵王。
可是太后的意思我也不敢一口拒绝，免得引起她的不快。她对自己的手下极为袒护，虽然我也是狼军的一员，但肯定比不过小蛮在她心中的位置。
我向赵王禀报了此事。其实我存了私心。如果他让我拒绝此事，我便可以死了心，不作他想。如果他让我趁机接近小蛮以获得太后的信任和欢心，我那点私心也许可以得到一点点的满足。
赵王首肯了太后要撮合我和小蛮的事，这意味着我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小蛮旁边。赵国最高权位的两个人都乐见我们在一起，却怀着不同的心思。
小蛮经常在我任务不忙时来看我，她还和以前一样腼腆可爱。
我知道自己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会紧紧跟在我身后，然后望着我。有时局促地牵起我的手，自己羞得满脸绯红。我心跳得很快，我想我的脸一定也红了。
她会毫无戒心地对我说起一些太后的琐事，面露崇拜，只因为我是狼军的特务营营长，即便我知道也不会有事。我暗中记下一些可能重要的信息，也体会到太后对她的重要性。
我会把这些信息回报给赵王，他对于我的工作十分满意，可越是这样我越是痛苦，不敢想象有一天当小蛮发现我的身份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有时候我只能在心中苦笑。
可是这些年，我孤身一人，我渴望真正有那么一个人靠近我，我对她付出真心，而她也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温暖我。
我的身份注定我只能行走于黑暗中，我还不到三十岁，但我已经觉得有些累了。有时甚至有冲动，卸下这一身的伪装。我现在终于知道师父为何从未娶妻又那么早就离开人世，原来这种身份，真的让人压抑到了极点。
赵王终于决定收网了。他早已与贵族们联络，利用他们对太后的憎恨，名正言顺地发动宫变。这一次，又是我的私心作祟，我将小蛮骗出了宫，并命几个手下将她锁在师父的旧宅中。赵王虽然爱着他的母后，可在权利面前，又还能留有多少真心？我不敢保证。即便他会留下她，可那样混乱的夜，又经过缜密地布置，太后宫中的宫人定然在劫难逃。我不指望小蛮能原谅我，但我希望经过这一夜之后，她还能活着。
可她竟然逃了出去，她挣断了绳索逃回了王宫，然后死在了赵郝的弩箭下。
她死的那一刻我还在宫外清剿师父留下的暗线，防止狼军的反扑。他们都是我昔日的袍泽，尽管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个时刻到来时，我仍觉得心如刀割。原来背叛的滋味是这样难受。
天明后，一切归于宁静。在我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时，我却听闻留在师父旧宅的手下传来的消息。
她跑回宫了。
意外吗？我竟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我找到了她的尸首，满手的鲜血已经干涸，手腕处的勒痕深可见骨。一支弩箭贯穿了她的脖子，她的眼睛睁得极大，原本灵动的双眸却连我的影子也映不出。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哭，我只觉得我连她娇小地身躯也抱不起。天上那个是太阳吗？可为什么周围却那么黑，那么暗。
她死前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她会恨我吗？欺骗了她，背叛了太后？
我将她埋葬在一处开满山花的地方，明年，明年的明年，这里都会长满生机勃勃的花朵，花色清浅，花瓣小巧可爱，就如她的人一样。
明年，明年的明年，我都不会再来看她。我不知以何面目来见，她大概也不想见我吧。这些山花可以陪着她，慰藉她的心。
有一天，当我知道自己终将死去，我又回到了这里。已经是许多年后，坟茔上长满青草和野花，我和我师父一样，始终是一个人，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嗣。我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回忆起过去，那样温暖的午后，曾经有个女孩，轻轻递上亲手做的点心，然后羞涩地跑开。
回忆渐渐模糊，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一个面目平常的男子牵着一个黑黑皮肤的女孩，走在开满野花的小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