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那一年发生的事改变了我的一生。
也许没有那件事,我会和我老实巴交的父亲,以及懦弱胆小的母亲以及我沉熟稳重的大哥和天真无邪的姐姐们生活在一起,不知忧愁,不识辛苦。然后等我成年,我会接过我父亲的药箱、符咒,踏入宫廷,正式成为一名巫医,为王室治病,祈祷平安。
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慈爱的,每日早出晚归,我们虽然不是贵族,但过的日子比起普通的庶民要好得多。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父亲快四十岁才有了我,因此我也最受溺爱。有时父亲即便回了家,也会被宫中来的人突然叫走,想来他的医术应该不错。只可惜那时候的我尚懵懂,因为没有吃过苦,所以也不知道怎样的日子才算好。现在想起,那样的日子才算真正无忧无虑的幸福。
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家中突然来了个人。这个人周身华服,相貌极为英俊,举手投足贵气逼人,尤其是发上的玉簪和胸前的玉带钩彰显了他贵族的身份,可是他的眼中却充满了戾气。那时候的我可笑极了,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怔在当场,心中隐隐有丝羡慕。父母慌忙跪伏在地上,母亲拉了我一把,我一不留神便也跪在地上。
膝盖重重磕出一声脆响,我脑中最在意的却不是疼,而是想着,这般如君王一般的人物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来人似乎对我的失礼并不在意,他身后也没跟什么随从,只有一个带剑的下人牵着两匹马站在我家院外。他看也不看惶恐的父亲,径直往屋内走。
等级分明,贵贱有别,我们一家人惶惶不安地不是他突然的闯入,而是简陋的屋蓬千万不要沾污了他的千金贵体才好。
他找父亲有要事商谈,这谁都看得出来。
母亲识趣地拉走了哥哥姐姐还有我,把我们带到厨房坐着,父亲则随贵客进屋后再将门小心掩上。
十一岁正是好动又调皮的年纪,似乎懂一些事情了,可又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我好奇这人来的目的,父亲不过是给王室治病的巫医,怎么能劳动一个贵族的大驾亲自到家里来,而且一副轻车简从的样子,仿佛不欲为人所知。
于是我在母亲面前耍了心眼,我告诉她我肚子疼,堂而皇之地冲出院子,然后绕了一圈,从屋后的狗洞钻了进来,偷偷靠近正屋,那里有个窗户,虚掩着缝隙,里面二人说话的声音就这样毫无意外地传了出来。
“你还是不愿意说吗?”含怒的声音显然不是父亲的,必然是属于那个贵客。
令人诧异的是,父亲竟然没有说话。他在想什么,是何表情?
“缄口不言是你的应对之策吗?”那人冷笑,声音之狠辣让我不禁心惊肉跳。“既然来找你,我自是已经有所查证,容不得你装聋作哑!”
“公子,贱私实在……实是不知。”我可以想见那人高高在上,父亲匍匐在地颤抖说话的模样。是什么让他这样害怕?这人又想从父亲嘴里知道些什么?
啪——
定是那人的手重重地捶在案几上。
“休要再骗我!”那人厉声呵斥,不要说父亲,就连在屋外偷听地我也吓得一个激灵,不过那人顿了一会儿,口气缓了不少,却比刚才更加阴冷:“你假装不知不过是担心性命不保,只是你要知道,今日若不给我个交代,你一家的性命,就都别想要了。”
之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我知道这人在拿我们一家的性命威胁父亲,可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死亡究竟会让人产生怎样的恐惧。
那人等了很久,也没听到父亲说话,似乎是站起了身,冷笑着道:“既然如此执迷不悟,那我就不费这个心了,我会留着你的命……。”说到这他刻意顿了一下,然后充满讥讽和兴味地道:“给你家人收尸吧。”
他推开了门,父亲突然出声道:“公子——我说!”
我听见门又关上。父亲急得连谦称也忘了。
他是公子?!王子竟然会来我们家!
“终于肯开口了,也好,那就说吧,我洗耳恭听。”悉悉索索地声音后,那人仿佛坐下道:“对了,我最恨人骗我,你说的我不会尽信,若是让我知道你有一句不实……。”
我屏住呼吸,不放过听到的每一个字,心却跳得越来越厉害,因为我有预感,我听见的,将会是一个我不该知道的事。
事情果然如我所预料的一般。父亲几乎是颤抖着说完了全部他所知道的事情,还牵扯到上一代的巫医,我的祖父。
我们家祖祖辈辈是魏国王室的巫医,祖父在魏襄王在位时就备受信赖,即便是当今魏王,对他也是十分器重,祖父去世后,父亲承袭他的职位进了宫,王上爱屋及乌,对父亲颇为倚重,而也正因为此,他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宫中秘辛。
来人是今王的公子无忌,魏无忌,后来名震天下的信陵君。
他来问父亲,为何他见过赵国的王后,长得和他亲姐姐魏宜几乎一模一样。
父亲抵不过他的死亡威胁道出实情:原来赵国王后名叫魏姌,名义上是魏国贵族之女,实际上却是王上还在做太子时和他姐姐私通生下的孩子,王室为了遮丑,将怀孕的公主匆匆嫁给了魏国的一个贵族,孩子出生后便成了那个贵族的女儿,保全了王室的声名。由于这个女孩和魏王的庶女魏宜几乎一模一样,为了不让人起疑,家族中轻易不让她抛头露面或是进宫。数年后赵王何和公子赵胜先后求娶魏女为妻,外人不知缘由,只当魏王昏聩,把亲女儿嫁给了公子赵胜,反而把一个贵族之女嫁给赵王为王后。实际不过是补偿心中的愧疚罢了,因为两个都是他的亲女儿。
魏无忌得到了他想要的,愕然而出。而父亲却整日愁眉苦脸,因为他知道,自己泄露了王室的秘密,犯了最大的忌讳,离死已经不远了。
没几日,父亲果然死在宫中,连尸首都是被草草丢出宫外。宫中的将军带着卫士来通知了这个消息,然后我们一家就被绑了起来。母亲哭得几欲昏了过去,可一看到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又立刻收住眼泪,她极力想将我们护在身边,哥哥姐姐们也是胆颤心惊,对于未知的前途,我们茫然而恐惧。
当我和哥哥被粗暴的卫士们从母亲姐姐身边扯离时,我甚至不知这会是天人永别的时刻。当我被烙上奴隶的印记辗转于各个奴隶贩子的手中时,我只觉得饥饿和屈辱,我从没有像这一刻般想念父母的笑容,想念哥哥姐姐。
人在潦倒时,总容易想起自己最亲近的人。
我在奴隶市场很不受欢迎,想选个做苦力的,不是嫌我年龄太小,就是身板太瘦;想要买个娈童满足自己诡异癖好或是巴结权贵的,通常嫌弃我过于平淡的外貌。其实我很庆幸自己没被卖掉,虽然在奴隶贩子手中我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不过那段日子我一直在猜想,兴许能在市场的某个角落遇见母亲或是哥哥,然后我可以央求奴隶贩子把我和亲人们卖到一处。
只是这样的想法终究是天真了。当我被又一次转卖,即将被带离魏都大梁时,我看见了城外悬着的人头,虽然头发蓬乱,表情痛苦扭曲,但我都认出来了,母亲、哥哥、两个姐姐。
后来我才知道,逃过一劫是因为我没有成年。
王室的冰冷残酷让我在那一刻领略到了极致,那些养尊处优、道貌岸然的所谓贵族可以轻易处死人命如同丢弃草芥,我们幸福的一家就这样被毁了,只剩我一人。
我没有想过要报仇。此时的我连命都是别人的,报仇的事情很遥远,我更不知道要向谁复仇。只是那一刻我的胸腔内充溢着一股情绪,像要爆裂开来。后来我明白,这叫恨。
在被无数次的贩卖后,我与很多人一样,面黄肌瘦,对于自己现在在何处,下一个买主是谁,都已漠不关心。
我没想到将我买下的人会是赵国王后,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为她效命。人生境遇果真奇妙,我的父亲因她而死,而她却要我为她效命,多么可笑的事。
也许是我还不懂得掩藏情绪,很快狼军中有人找到了我。他用锐利的眼神把我扫了个遍,用近乎看透的眼神质问我对太后有何不满。我自然不会说,他便要处死我。
他是狼军中的老人,看得出来,还是名军官。他要处死我简直易如反掌。
说也许是死,不说必须会死,我选择了说出实情,因为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那人听完了我的故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过了半天才问我,想不想报仇?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去更多的时候我在为吃不饱饭而发愁。我说我的仇人是魏王室,我杀不了他们。
那人让我为他效命,他说,只有成为强者才有位自己复仇的能力。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韩守,名义上是狼军的军官,实际上,他另有效忠的对象,是谁,以我当时的身份和能力,没有资格知道。
狼军的训练十分严苛,在与韩守的对话后不久,我便被选入了特务营。给我们训练的人叫庞澈,长相与能力一样出色的人,女孩们爱慕他,男孩们崇拜他,在他的教授下,我们的武艺突飞猛进。也许是跟韩守说话后,让我有了值得去努力的事情,我告诉自己我还可以报仇,所以练习时也格外拼命。庞澈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透露出对我刻苦和领悟能力的赞赏。
我连奴隶都当过,又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呢?
有时候我会想起父母,但是他们的面容渐渐模糊了,我只能记得个大概的轮廓,然后在梦里描绘一遍又一遍。
我不是个细心的人,可是营长王阿龙却要我们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心细如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这个的,但我已经越来越不会笑,更不会怒。我对一切都是淡淡的,包括女人。
狼军中的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女子,最多不过是特务营中的女孩,以及野台附近的侍女,还有就是太后。她言笑晏晏的样子确实很美丽,可我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我的父亲因她而死,她的亲生父亲杀了我全家。
我有意疏离周围的袍泽,因为我不想与他们产生感情,我效忠的人必定与太后有些过节,到时候双方必起冲突,与其到时候心里难受,不如干脆就让关系寡淡些。
与袍泽冷漠的关系曾经让我备受王阿龙的指责,不过他同时也觉得,与周围人保持距离,这样的行为可以有效避免消息泄露,适合做情报工作。于是他有意无意地开始观察我,培养我。无论如何,这是对我能力的肯定,虽然对我的要求要比别人严格很多,但我很满足。
唯一让我觉得有些意外的,是一个皮肤有些黑黑的女孩。她好像和我一样是从奴隶市场被买来的,身上都有去不掉的奴隶印记。只是那时候大家都黑黑瘦瘦的,我并没有特别的记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