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命我渡水驰援,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渭水南岸。可是还未渡河,我军便已中伏,我中箭受伤……非是我惧战,只是我此伤难愈,倘若停军治伤,我兴许能止住伤口的血,可是战机已误;若我强行渡河,则还未见秦军我便已命归黄泉。我命不足惜,但这近万弟兄一旦过了渭水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我一旦死了,他们阵脚自乱,如何还能完成太后的军令?不过是送羊入虎口。我思来想去……。”说到这,耿纪闭眼停了好一会儿,明显是已经说不动的感觉。庞援满眼是泪,让老将军留些气力。耿纪睁开眼又道:“……思来想去不如回头把葫芦口的钉子给拔了,再派快马给太后让她另派人来。只是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将军,必是太后已经知道秦人设伏一事。”
庞援哭得极伤心,耿纪于他如同长辈父兄,自他入营便是他与众多袍泽的长官,也知道他能力卓著,只因为太过耿直而始终在中低级将领的位置上徘徊不前,现在因为太后看重,终于能有机会一举迈入赵军高级将领的行列,且还被调入骑兵中,虽然年岁已经不小,但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而老将军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怎能不教人痛惜难过?
庞援跪在地上,一手扶着耿纪道:“太后已知此事,此次末将奉太后之命前来,正是要解将军之围,并将将军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耿纪叹着气微微摇了摇头:“……我怕是回不去面禀太后了,但武成将士还在翘首以盼援兵,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耿纪说到这几句时已是气若游丝,庞援虽然难过,但想着太后的命令,始终没有答应耿纪的要求。以他对战场形势的判断,救援十万火急,现在发兵去救自然是最好的,可太后让她带耿纪回重泉,两相矛盾。身为将领,自然应当听从主将的命令,但现在的情势让他左右为难。
耿纪虽然生命正在逐渐流失,可脑子仍然十分清楚,他看出了庞援的犹豫不决,激道:“将军可还是为频阳之战而耿耿于怀?”
频阳之战是庞援的污点,虽说这场战斗最后是赵军赢得了胜利,但也越发衬托出庞援在局部战场溃败的可耻。丢了制高点不说,上万人被几千人追着跑,差点使得整场战斗换了个结局。回国之后,赵相如按例处置了他,都尉也被人革职,他则被有些同僚笑称为“飞将军”。何为飞将军?逃跑大王是也。
耿纪虽然老道,知道此事对庞援打击不小,若是点出必能激怒他。但今时不同往日,庞援已经不是愣头青,虽然这些年来他对现状时有不满,但他更懂得掩饰不该有的情绪。虽然他生气,不过此刻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不满。
“庞将军,渭水以南都是开阔平原,秦兵都是步卒,只要……你带着上万人马渡河,定然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此战……你必是头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请将军听我一言,救十万赵军于水火。”耿纪无奈,只得抛出利诱这一条来说服他,希望能使得犹豫不决的庞援最终答应他的所求。
庞援已是收住眼泪,手仍扶着耿纪的后背,不发一语。他对于权位的想法绝不只是一丁半点,但年岁越大,越不像过去一般焦急。耿纪这话不说倒也罢了,一说便让他更加为难,倘若接下,岂非让旁人都觉得自己是为了立功才渡河救援的吗?
他眼睛微眯,略瞥向左右,见耿纪的几个亲兵都没在意老将军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哭着,便又收回目光,看着地上躺着的耿纪。
耿纪双眼已经没有神采,目光涣散,呼吸已经越来越轻。庞援忽然伏在他身上恸哭不已道:“将军,末将不才,定会遵从您的意愿前去救援,便是事后太后责罚也顾不得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
耿纪闭上眼,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最终再没了声息。伤口也不再渗出血来,耿纪的双手上满是干涸的血迹。
庞援收了泪,对耿纪的亲兵吩咐了一番,并指派自己的副将护送耿纪的遗体以及他麾下的将士们回重泉。
天色渐暗,庞援带着人火速下山,两万人马星夜南渡渭水。
赵奢、褒成他们一边带着七万人往东北方向撤退,一边还派出精干的士兵四处寻找乐乘。只是水淹的面积极大,他们一路看见不少被冲到下游的尸体,却仍没见到乐乘。正当他们以为乐乘已经凶多吉少的时候,突然一个士兵颠着屁股跑了过来喘着粗气禀报道:“二位将军,乐将军回来了。”
二人精神一震,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但都是难得的高兴。褒成更是急道:“快带他来!”
那士兵应诺还没来得及下去,乐乘就已经从远处冲了过来道:“还好你们都还活着。”
他满身都是泥水,鼻梁上、手上都有不少擦伤,比赵奢和褒成显得狼狈许多,但此刻袍泽的重逢之情胜过其他,三人也是头一次彼此毫无芥蒂、真心诚意地抱在一起,庆幸着大难不死。
褒成上下打量了乐乘道:“你小子没受伤吧?这么久不见你,险些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乐乘笑道:“不过是些皮外伤,不要紧。我这样的,鬼是不收的。”他一回头,指着身后一路跟着他的士兵道:“那天水大,一下把我撞晕了,我就顺着水漂出了城,等水退了之后,我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到了一片小树林中,周围也有不少我军的士兵,我想着此次必是秦军放水淹城,城内必不能回去了,你们若是还在,定会带着大军北上渡河去重泉,我索性便一路收拢士兵,一路往北找你们,总算也给我找到了。”
赵奢最先冷静下来:“你带来多少人?”
乐乘见赵奢不再说笑,立即严肃道:“不下四千人。”
赵奢点点头:“如此我们便有七万多人,想要带着这一群残兵败将冲出去,恐怕并非易事啊。”
赵奢的感慨让乐乘和褒成二人都是一愣,乐乘原以为找到了大部队可以松一口气了,一听这话心不禁又提到了嗓子眼。褒成跟赵奢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知道此人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和淡定,连他都觉得如此为难,他们面前究竟还有多少危险?
“将军何需要妄自菲薄,秦军人虽多,可我们人数也不少,何况我们的士卒都是身经百战。倘若敌人来犯,我们可以依托附近有利地形展开反击。”乐乘说的很有自信,赵奢却摇摇头,一贯招牌式的笑容被难得的愁容代替:“我军人数是不少,但你仔细看看,没有几个士兵是能用的。士气如此低落,不要说展开反击,能将他们聚在一起带回去就已经是难上加难了。”
乐乘顺着赵奢手指的方向看去,士兵们虽然列队走着,但衣衫褴褛,赤脚走路的不在少数。由于大水来得突然,水退之后又接近着遭遇敌人的进攻,很多人连拧干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冷风一吹衣服上都挂着冰。将士们三两搀扶,相互取暖,很多人连武器都没有,说是个军队都勉强,和饥荒时逃难的灾民倒是十分相像。
“这些士兵战力低下,战意全无,纵然是身经百战又如何,难道秦人就不是身经百战了?虽然我们在今晨的武成伏击中重创了秦军的先锋,但这远远不够,他们一定很快就会追上来。而这,并不是最致命的……。”赵奢站在山坡向东方远眺,目光所及之处似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奢将军,您倒是说说,最要命的在哪里?”赵奢难得的凝重,可见他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乐乘和褒成相视一眼后,乐乘首先开口。
赵奢从一旁的荆棘丛中折断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张武成附近的地图,大水之后,地图早就没了,而他之前一直有默记地图的习惯,此刻派上了用场。
“此处叫风陵渡,是渭水南岸距离重泉最近的路口。身在武成的我们一旦遭遇洪水,又被秦军追赶,情急之下定会想到撤往重泉寻求骑兵援助,而在重泉的太后知道我等消息也定会派出一支部队南渡前来接应。”褒成和乐乘听着赵奢的话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因为赵奢的话是沿着惯常的思路来的,只要将领的头脑清晰必然会这么做。
赵奢拿着长长的枯枝尖在地上风陵渡的位置用力戳了戳道:“如果我是白起,一定会在此处伏兵,袭击由此渡河北上的赵军。”
褒成如醍醐灌顶,惊道:“何止是我军,若是太后率军渡河南下,他们必然会在大军渡河到一半时发起攻击!”
赵奢点头:“正是!想来这应也是白起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