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相如听着白起亲自带重兵前来,握刀的指节泛白,心中却是巨浪滔天。多少年了,兜兜转转,爱已经消弭,剩下的唯有用江海也填不平的仇恨。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影响到接下来的判断。而在外人看来,赵相如面色无波,只是沉吟许久,不发一语。
白起大军已经离得很近,转眼便可达到,太后此刻的沉思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但褒成站在一旁也不敢催促。好在赵相如也没让他焦心太久便道:“烧掉云阳军的营寨,立即整军,沿着洛水向北。”
褒成追问道:“去哪?”
赵相如望向西方,还笼罩在漆黑的夜中,再往西便是秦国的心脏——咸阳,那里是赵军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她缓缓地对褒成道:“撤军,回国。”以她现在的力量,不足以与白起的大军抗衡,虽然她心中极想将白起击败,但她清楚自己的实力,现在还不到时候。此次出征的目的已经达到,被她攻克焚毁的战略重城不下五座,小城池无数,秦人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恐怕十年内都难以恢复,这也为赵国振兴国力、超越秦国赢得了时间。
再算算她入秦以来所有的花销,除去出兵时每人所带的为数不多的口粮,剩下的不过是武器装备和供养马匹的费用,粮草基本上是取用的秦人的粮食,真可谓是无本的生意。
一日后,赵军向北度过洛水,又两日过黄河,到达赵境的边城北屈。十日后,终于回到都城邯郸。
至此,武烈太后第一次西征秦国宣告结束。
在外人看来,赵军在秦国境内攻城拔寨、战无不克,而一向横扫千军、无坚不摧的秦人反而被打得晕头转向、无力还击,这也使得各国对秦赵两国实力有了新的研判。
尤其是魏楚两国,之前被秦国鲸吞了不少城池、土地,一直抬不起头来,眼下看别人吃豆腐自己牙齿快,以为秦国这堵厚墙快倒了,也忍不住想伸手推一推。
赵国自从西征之后,与秦国接壤的边境加强了戒备,同时全力推行新政,休养生息。对于魏楚两国想进犯秦国的想法,自然乐见其成,用车轮战的办法消耗秦国的实力,总比只有赵国一国之力强许多。
第二年秋,魏楚联军伐秦,只可惜他们实在不是秦军的对手,偷鸡不成反而为秦国所败,损兵五万。
而反观东北方,齐国已经将燕国一半的领土占为己有,燕国叛乱的成安君公孙操又被其他贵族杀死,秦女云雅成为燕太后,其子昌继位为王,追谥其父燕王乐资“昭襄”二字。云雅再次请求咸阳发兵,帮助燕国驱除侵略者。
而秦国已经自顾不暇,国内军队已不足八十万人,若是再抽调壮丁就要影响农耕生产,因此拒绝了燕太后的请求。而云雅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贵族女子,燕王又太小,军国大事都只能听从朝中重臣的意见,不过是个傀儡,做不得主。
赵媛诞下的公子变因为只是个没娘的孩子,加上有在燕国的特务营姜元等人的保护,因此没有在一系列的动荡中遇到危险,他不过也就是个刚满五岁的孩子,没人会把他放在眼里,也算是因祸得福。
而回到朝中的赵相如,除了对西征将士例行赏罚外,还在邯郸及周边各处视察新政效果,对张禄的做相邦以来的政绩进行检验。途中她的车驾遭遇了两次暗杀,虽然都失败了,但却让特务营如临大敌,一路上十分小心,赵相如这才知道她在国内有多招人恨,这些被伤及利益的贵族们豢养了一批所谓的“义士”,使得这批人对他们感恩戴德,自愿成为刺客来行刺赵太后。赵相如自然不畏惧这种人,不过倒也让她意兴阑珊,提前结束行程回了宫。
赵相如回宫,赵王义恐怕是最开心的人了。长期的征战和操持国事,使他只有很少的机会能够看见自己每日心中所想的那人。相比起后宫佳丽的温婉可人,她多是一张布满冰霜的脸,尤其是自西征归来后,满身的煞气,总显得难以亲近。
赵义知道太后在秦国所做的一切,包括她屠城的事。彼时他听到密报,也禁不住眼皮一跳,看来自己看中的女人,确实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了的。
赵义觉得自己最兴奋的便是每次走向太后寝宫的时候,想着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时,城府深如他,也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跃。太后一回国,国内两种人立即安分了。一个是贵族,一个是后宫的女人们。
贵族们自不必说,虽然太后西征,但王阿龙仍在,胆小的贵族基本不敢冒头。但是见着太后不在,后宫的女人们却是不省心,差点算计到他头上来,他也略微透了些风给王阿龙和卫尉韩守,想来他们已经禀报给太后了。
他不是不能处理后宫,而是总想把后宫的事丢给太后,让她来帮助自己解决。赵义边想边勾起嘴角:她不是总以“老妇”自居,想当她的太后么,他偏要让她看不过去插手后宫之事,让她成为无冕之后。虽然她每次发作的原因并非吃醋,但只要能看她为自己而生气恼火的模样便有一种满足感。
赵义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充满了恶趣味,他兴味盎然地走进太后寝宫,小宦官常乐已经先一步到这里通传了。
当他一脚踏入正殿时,便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知道今日怕是得不了好脸色,于是叹了口气,换上一副纯善的笑脸,对着坐在主席上的赵相如恭敬一礼道:“母后。”
赵相如早听了韩守的报告,说是她不在的时候后宫暗流涌动,几番差点算计到赵王头上,但是赵王宽厚,每每一笑了之,并不对当事人做任何追究,因此争宠的歪风日盛。赵相如怒极,本来西征时候没能打着白起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回宫后发现个个都不省心,当初杖杀庄姬和韩姬想给她们些教训,现在看来竟是做了无用功。她也恨自己这便宜儿子也是个耳根子软的,指望他来整肃内宫怕是不太可能。这会儿一听说他来探望自己,赵相如便摆不出好脸来。
赵相如没吭声,赵义便一直躬着身子。过了半晌,赵相如才道:“起来坐吧。”
“多谢母后。”还没坐下,赵相如便冷声道:“你眼里倒也有我这个母后?”
赵义被这话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又看着赵相如,用略带些撒娇的语气赔笑道:“母后……才刚回来就要数落寡人了吗?”
赵相如冷笑:“老妇哪里敢数落大王?要数落也得让那些妃嫔去做,如今大王年岁已不小,用事又这么些年了,该懂得的道理自然不用老妇教习。”说罢赵相如将脸偏向一边,再不看他。
赵义心道,这副表情倒是俊俏得紧,最难得的是,她肯为他费心。这也是他一再放纵后宫妃嫔的原因。
赵义见太后确实气得不轻,赶忙表示,自己今后会严加管束,绝不会再听任后宫放肆。赵相如白了他一眼,见他态度还算恭谦,这才沉声道:“今日来找老妇,是有何事?”
赵义笑道:“凡事都瞒不过母后。昨日燕国遣使来,想请我国出兵,帮助他们夺回被齐国侵占的城池。”
赵相如乍一听乐了:“老妇的耳朵没毛病吧?燕国来求我国出兵?邯郸之战犹在眼前,媛的大仇还未得报,他们竟然能忝着脸上门?!”赵相如仿佛听到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咯咯直笑,“也是,听说燕太后向母家求援,秦国元气大伤不想出兵,楚国和魏国又是新败,唯一能和田单较量的便只有赵国了。”
赵相如眼睛一眯道:“大王准了燕使吗?”
赵义立刻摆出乖觉的模样道:“这不正要请示母后,是否应允,只等母后一句话。”
赵相如颇为满意,点头道:“大王做得对。明日你上朝,即可回了燕使,就说我军新征,再无多余粮草,兵马也许休整,请他回去告诉燕太后与燕王,齐燕两国的事,赵国插不了手。”
赵王却有些迟疑道:“母后,此次来的燕使,除了替燕太后请援,还带来了燕国上卿邹衍的密信,信中说,现今燕太后与燕王无能,虽掌国事却不能救民于水火,解国之危难。只要我军肯帮助燕国复国,他便立即联系朝中文臣武将,推翻燕王昌,扶立媛的儿子变为燕王。老头子的意思是,如此燕赵两家便可捐弃前嫌,重修旧好。”
赵相如听完,面无表情道:“此时想到重修旧好,想起媛的孩子,之前做什么去了?不过是指望着公子变年纪小,不谙世事,又没有母后替他拿主意,比燕王昌更好操控,才在此刻推他出来当王,还能拉拢我国出兵?当老妇是傻子不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