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口凉水摊刚走开了两个拉黄包车的。冰凉的一杯水,短时间地给他们愉快,但他们任然要在滚烫的路上前行。牛二手里正在数着几十枚铜元,一把赶苍蝇的蒲扇夹在腋下。“天不热,喝的人少,天太热,冰化得又太快!”他翻开用棉被盖着的水缸端详了一会。
对面孔家的鞋摊上摆着几双布鞋和鞋垫,还有一些小杂货。孔家妈妈说家里有事,让旁边修鞋的带看着。
阳光寂寞地照在院子的藤架上,枝叶折射出一丝淡绿的光。有个苗条身材的姑娘,格子旗袍,齐眉刘海梳着一根大辫子,扎着绒线红头绳;大大的丹凤眼,脸上总是挂着笑脸,正在收拾盐菜。
此时房前、院内、走廊上只要当阳,到处都拴上了长长的麻绳,挂满了晾得蔫蔫的菜叶子。她把这些菜收拢洗净又揉上盐,加些香料和花椒,和匀后便入坛密封起来。“翰祥少爷最喜欢吃我们家的盐菜,他说炒回锅肉,炒肉臊,有时加几片青椒合炒,有时加葱花合炒,吃起来都香。”姑娘觉得有人喜欢自己做的菜很开心。
“云烟,春生今天早上把半年的房钱送过来了”孔家母亲正在院子里用晾晒干的萝卜皮泡“泡菜”。 成都无论贫富,家家都泡有泡菜。而且有些菜还单泡,如红辣椒、豇豆、青菜、仔姜之类的;泡菜是不可缺的,四季不缺菜吃,泡菜要占三分之一。
“知道了,我装完菜去给你买药”。孔云烟每天就帮母亲在家做针线,做家务,看摊子。自从继父过世,云烟就没有再继续上学了。 看着在院子里忙碌的女儿,一时走神“苦命的孩子,额娘对不起你呀!”云烟母亲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珠,自言自语,又继续着手里的活。
酉时三刻,两个人进了孔家院子。模样俊秀飘逸,身穿深色西裤,白衬衣,脚蹬皮鞋,手持一份报纸的周翰祥;身后是穿着对襟衣衫,国字脸,身材挺拔结实,且为人憨厚实在,手提几包东西的周春生;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两个孩子在成都几年,少了在田野中阳光的洗礼,如今更显得白净,斯文。
正在屋子里打瞌睡的云烟,听见有人说话,急忙快步走到院子里“翰祥少爷,春生你们回来了?”看到周少爷,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羞涩。
“云烟,这是给你和孔妈在文殊院买的桃酥。”云烟从春生手里接过桃酥“总是让你们破费。”
“周少爷,这是打哪回来呀?”门外走进身着警察服装的孔云庆。
“哦,大哥回来了!今天和春生陪周妈和福伯,一起去文殊院烧香;然后去了劝业场和东大街买家里需要置办的一些东西。”周翰祥看着刚进门的人。
“哦,他们回金堂了?”孔云庆顺势坐在了院子的是凳子上。
“是的,家里这几天要插秧了,比较忙,急着回去。”周翰祥应声回答。
几个人在院子闲聊了几句,就各自回房了。
夕阳西下,余辉斜照在院墙里,显得格外安详、幽静。
云烟捡了碗到厨房洗,春生走了进来。“春生哥,吃饭没有?”云烟一边洗一边打着招呼。“吃了”春生神色有些慌张,手足无措。“有事吗?”云烟只顾着洗碗,没太在意。“没什么事,吃过饭没事走走。”“翰祥少爷不在?”“他在看书。”
“那你屋里坐吧,我额娘在堂屋里,哥哥去牛大哥家帮着写信去了。”春生偶尔过来串门找云庆聊天。“哦,没事,我就站站。”春生没有走的意思。“那你等我洗完,陪你院子里坐坐。”云烟觉得让春生站在厨房里有些失礼。“不用了。我.....我....哎呀!”春生急的满脸通红,汗都在淌。
云烟笑得没办法“春生哥,你想说什么,把你急成这样!”“送你这个。”春生从背后拿出一包东西。“送我?”云烟很吃惊。云烟赶快把手在围裙上擦干净,打开一看,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红围巾。她很开心,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春生哥,这个太贵了,我不要。”云烟去年冬天在春熙路店铺里看见过一模一样的围巾,可价钱她出不起的。春生急了:“是少爷买的,让我送过来。”“是翰祥少爷买的?”云烟喜出望外,有些激动。
“真的是他买的,让我送过来给你,说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春生看着云烟高兴的样子,点了点头。“那一会我亲自去道谢。”云烟把围巾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哦。不用了,不用了。少爷说你收下就好,他快考试了,不要打扰他。” 云烟觉得也是,可能翰祥真的很忙。
春生看见云烟收下礼物,高兴得一溜烟小跑回到后院。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幻想着未来......
第二天早上,云烟找了一些细麻绳,准备把刚爬上棚架几天的植物绑在架子上。周翰祥从家里过来,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说让云烟打开看看。
云烟高兴地接过去“呀!围巾?”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云烟愣住了。“怎么呢?不喜欢?”翰祥看见云烟的表情有些尴尬。昨天不是让春生送过了吗?她立刻明白春生昨天撒了谎。但她高兴得扔了手里的绳子,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不是,是太好看了,我一直都想有这样一条围巾。真好看,谢谢翰祥少爷。”姑娘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但却收到了两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怎么还是少爷,少爷。说了很多次,就叫哥,没记性。”翰祥拍了一下云烟的头。“额娘听见会说我不懂规矩。”云烟解释道。“在你家住几年了,我就一直当你是我妹妹,不要叫少爷.。否则,我叫你云烟小姐,好不好?”翰祥调侃对方。
“我什么时候成小姐了?快别乱叫,我一个穷家小小户的女孩,被别人听去了,会说闲话的。”“那你就别再叫少爷,好不好?”“嗯。没人就叫翰祥哥。”云烟还是心里很高兴。“以前每年的生日礼物,给你都是一些吃的东西,或者小玩具。如今觉得该送不一样的东西,就是怕你不喜欢”周翰祥看着这个小孩变成大姑娘。
“真的很喜欢,你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都留着呢!”云烟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脸一下就红了,低下了头。“都是请朋友挑的,我实在不知道送什么给女孩。”周翰祥的确实让刘贤婷帮忙选的。“喜欢就好。我来帮你绑吧。”
周翰祥捡起地上的绳子,提出帮忙。云烟取下脖子上的围巾装在盒子里。然后两个人一个绑,一个站在架下递绳子;说着这院子的植物蔬菜,都后悔当初怎么没想到让周妈在后院种果树,否则现在都吃果子了。周翰祥还说起当初云烟拿鞋子去换头绳的事;去公园看变戏法;笑声不断,仿佛依稀在昨天......
云烟独自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看到面前两条一模一样的红围巾,她觉得有些心慌意乱。春生借着翰祥的名义送围巾,只是不敢说自己送的,怕拒绝。而翰祥每年都送,过去自己小,送的都是小孩子喜欢的吃的东西和小玩意,而今年都送自己的红围巾。
春生对云烟有意,而翰祥少爷却猜不透,她对春生是一种哥哥的感觉,而翰祥却不一样。云烟把脸埋在围巾里,心有余悸......
半掩的大门里,藤架下坐着的云烟正在纳鞋底。院子外粪车经过,惹得人皱着眉,把鼻子捂得严严的。
住在巷子里的李婶打着油纸伞, 穿着下摆不太合适,领子紧得有些透不过气的新旗袍走了进来。“云烟,我的鞋子做好没?”“做好了,做好了,正打算给你送过去。”云烟赶忙起身去拿鞋子出来。
“今天我娘家老太太做整寿,又不比得平时的场面可以随便穿,裁缝赶做的活总要出点毛病.....”李婶故意显摆自己的衣服。“挺好看的,配上这双新鞋,你穿上看看。”李婶换上鞋子,左顾右盼,打量自己,鞋子的面料和自己的衣服是一起买的,让人很满意。“真好看。就像画报里的女人。”“快别笑话我了,我哪里能和画报里的比;云烟别说你的手比你额娘手还巧,下次还让你给我做。”两个人寒暄一阵,李婶付了钱,心里美滋滋的打着伞走了!
自从继父离世后,云烟就没有去上学了。也学着做鞋子,鞋垫,甚至做衣服。因为做的特别好便很多人找她,有的还送她一些缎面鞋料,有的给她旧衣服,她都收下。
隔壁的香月找她做衣服,两个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香月看见云烟的旗袍很羡慕,说她越来越会打扮自己“我是个女孩而已,穿得不好,说我不爱体面,穿得整齐点,便要说闲话,说我好打扮,想男人.....哎!。”
“小的时候可怜,好不容易捱大了,有得遭难!不嫁人老在家里磨,嫁了又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活该我八字不好,阿玛死得早,额娘遇到个平叔不错,却没过几年又走了.....”
“我娘说长顺街的一家钱庄账房,知道你读过书,想来提亲。”香月看着云烟。
“我家现在这个样子,额娘身体不好,哥哥连老婆都还没有娶。凭对方怎么样,我现在是万万不能嫁人的。”
“也是,这个家离不开你。”香月也觉得会是这样的结果,故意来探口信,怕碰钉子。
“等哥哥取了媳妇,跟卖布的,卖面的,挑豆腐担子沿街叫喊的,嫁给谁都无所谓。管他命要不好,遇到一个醉鬼,打死我更干脆。反正,怎么样都是一辈子。”云烟打趣地回答。
“云烟,你跟卖豆腐的跑了,那生个孩子也卖豆腐呀?”翰祥和春生拿着西瓜从后院走到前院。听到云烟说这样的话,翰祥觉得寻常女子自己不提婚姻的事,她竟说要跟卖豆腐的跑,暗自佩服她说话的胆子。云烟的脸一下忽然就红了,一声不响。
香月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云烟气得直骂她,用手里正在做的鞋垫直打她“叫你胡说,叫你乱说。”打得月香直讨饶,这才住了手。
“西瓜是下午才买的,少爷说拿过来一起吃。”春生把西瓜放在了石桌上。 两个女孩看到面前的男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云烟赶忙转身去厨房拿菜刀;春生进屋去叫孔家母亲和哥哥吃西瓜。
晚风拂过,小院里的低垂的藤蔓轻轻摆动;晚霞的余晖在夏日天空抹下了淡淡静逸的美。
周翰祥习惯了星期天上午,去听教堂唱诗班的唱歌。早饭过后,周翰祥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哪个电影好看,今天下午?”礼拜天的下午刘贤婷和周翰祥,坐在电影院门口的点心铺子里,喝着冷饮。
认识几年,半个月见面成了一种友谊的连接方式。如今一个是明眸酷齿,雅致飘逸的翩翩佳人,另一个挺拔的身材、高高的鼻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阳光少年。
男孩有着温柔的脸,看着报纸;女孩的侧影颇有轮廓,睫毛长长的活动着,脸上随着语言表情在变化,但始终带着微笑。此时很享受这种环境带来的满足。黑暗中他的手无意之中碰到了她柔软的手,她没有躲开,他轻轻地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面,这种清澈而甜蜜的心情,是生命成长的时候,最初的体验。
电影结束后,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男女主人公他们俩真不容易。”“看到那个女的快死了,我都替他们感到遗憾。“愿有人长久有情人终成眷属。”都各有感触。
这时,突然一阵轰隆的巨响,房子瞬间塌下,天地间一片黑暗,身边的人发出一阵惊呼,接着就是一片惨叫声。原来,由于电影院是改装的,由于房子年久失修,且近日雨水频发,此时天上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墙壁突然坍塌。
刘贤婷的身体被一块巨大的板子压在下面,但只是一些皮外伤,感觉还算好。她试图推开那块板,可使出浑身的劲都是丝毫不动。则是她的眼睛勉强可以看到一些影绰的轮廓,她喊着他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答。恐惧中,她开始了低沉的呻吟和哭泣。突然,她惊喜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他也在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发现她左边掉下来的天花板,把他们之间仅在咫尺的分开了。声音就在旁边:“你还好吗?”“翰祥,我没事,只是被一块板子压住了。你呢?”“我还好,可能腿有点受伤,但不严重。”你不要害怕,我们会被救的。板子下有块缝隙,你把手伸过来,我握住你的手。”刘贤婷努力伸长自己的右手,穿过缝隙,马上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那手受伤了,还流着血。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颗黑暗下慌乱的心,立刻安定的许多。“握着我的手,就不会有事,不要说话,会有人来救我们。”
两个人就这样相握的手成了在黑暗中,生的讯号和链条,互相鼓励。从来没有过肌肤接触的两个人,此时却紧紧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和温暖,感觉到来自对方的依赖和心。他们没说话,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手就动一下,表示自己还清醒,意识清晰。
后来听见很多声音,外面有人在挪动东西,在寻找废墟中的人群。刘贤婷和周翰祥被送进了医院。
春生得知翰祥出事,腿受了伤,把少爷托付给孔家,当天就跑回了金堂。云烟到医院,跑前忙后,回家就杀鸡炖汤,看到翰祥躺在床上,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云烟,你怎么想着把鸟带来了?”看着云烟提着鸟笼走进病房,翰祥很开心的笑了。“知道你躺着难受,所以就带它们来和你做个伴。”其实她怕周翰祥寂寞,把挂在院子里的鸟带到了医院。
周家父母还有玉琴一起来了成都。
刘贤婷每天放学都来医院,看见白鸟很是开心,她没想到周翰祥居然还养着两只。”“你什么时候养的?”“就是你生病的时候,不是说知更鸟会帮人实现愿望吗?我就买了。”刘贤婷马上知道周翰祥的意思,看着病床上的周翰祥,拼命地点头,想微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不要哭,我没事,医生说还有半个月就好了。幸亏躺在这里的不是你。”病床上的周翰祥,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手。
刘贤婷推着坐在轮椅的翰祥来到院子里,阳光轻轻地拍打在身上,她感觉今天的天气一片晴好。她心里的花田霎那间绽放。
夜很静,却不能眠,她发现自己除了回忆着那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内心被思念牵着......
而医院里发生的一切都被云烟看在了眼里,她抱着围巾哭了一晚上。
又是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刘贤婷和周翰祥一直履行着两年前的约定,到了这个季节就带着茉莉花环去医院,看望那些孩子。
贤婷和翰祥的到来,引起孩子们的一阵欢呼,有几个孩子已经和他们很熟悉了。
看到躺在地上的孩子,两个人禁不住蹲下来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 病房里来了一位新的小病人。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的双腿径骨骨折,做了固定的包扎,没有家人陪伴。说是被好心人送来的。由于没有病床,小孩只能躺在临时用木板放在地板上的铺上。刘贤婷一直用自己的手握着那只小手,眼睛一直不眨的看着妹妹的脸。
“姐姐,医生说过几天就好了,是不是?”“嗯。”贤婷微笑着,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姐姐,那要过几天?”小孩声音很小。“用不了几天。”小孩闭上眼睛没说话,一会眼泪流了出来。“姐姐,我好疼。”
刘贤婷姐姐跪在地上,把自己的脸贴在妹妹脸上,“别怕,有姐姐在。一会就不疼了。" “好疼,姐姐 ”小姑娘还是重复着。刘贤婷拿出手绢给小姑娘擦干眼泪,并把一个花环戴在她手上“姐姐和哥哥送给你这个漂亮而很香的花环好吗?”小姑娘点了点头。“还是很疼。”小姑娘表情很难受。“如果很疼,又想大声地哭,就咬哥哥的手吧。让哥哥陪着你一起疼。”周翰祥觉得自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小姑娘点点头又摇头。
后来还是咬着睡着了,而脸上还带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