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六个小时,照千在慌乱中度过,五官极度敏锐的同时,连同恐惧一并放大,失去对身体的宰制力,宛如从高空坠下,失去着力点,没有了重心,心脏紧缩,血液逆流,头变得有几千斤重,灵魂离开身体出窍了。
轰隆隆地,戈壁里所有的声音一股脑地灌进耳朵,由风带动,细沙的磨擦,胡杨如枯爪的枝桠的摆荡,在裸露的岩面刮出弗弗,宛如叹息的声音,不容拒绝逼迫照千聆听。
天空是湛蓝的,太阳是火红的,戈壁是灰带黄的,那颗比锅说的,活了超过五千年的变异种胡杨是褐带白的。
空气要命的干燥,吸入鼻中像是吸入从炉子传来的火气般难受,沙子是粗糙的,蹭得皮肤不舒服。
大量环境的信息,不管有用没用的,全塞进照千的脑里,最多的仍是恐慌。
很热、很渴,出自于身体本能的需求,剥夺照千的思考能力,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分心去探求什么生命的种源。
神经紧绷地,连一只从沙地钻出来的长耳跳鼠都能令照千心惊胆跳。
比锅瘫痪照千的手法,快又精准,再偏移一厘米,照千的颈椎便要断开,哪怕是一只老鼠从身上爬过,引起的些微震动都能令他终生残废,生不如死。
方法果然粗野暴力,贸然答应的照千确实鲁莽,但这是他的决定,后果得自己承担。
等夜幕低垂,心随着骤降的气温冷静下来,对既成事实的接受,使得恐慌渐渐淡却。
照千开始审视目前的遭遇,现在的他,除了活着,和一块人形的石头没两样,能看、能听,触觉仅止于脸部,这便是他唯一能仰仗的能力,有任何的突发状况,便只能等死。
先不论比锅的用心是否歹毒,照千相信筑塔人对塔赋予的任务十分看重,送他入塔之前,比锅不会蓄意致受测者于死地。
能一举找到种源最好,不能也要撑到比锅回来找自己。
人没有水活不了几天,纵然照千经历过五年前的那场******,他的忍受力顶多比常人多出两、三天,以前可以喝尿挨过,如今有尿也没法喝。
最长三到四天,比锅便会来探望自己,即便真实的他是个凌虐人为乐的变态,也还有焰莘,一发觉苗头不对,焰莘会立刻出来寻他。
有了盼头,眼前逆境变成了千载难逢的转机,照千的人沉静下来。
在荒冷的大地上,用心观察倾听四周。
晚上的风比白天更强劲,胡杨俨如有着千只手的老妖,树枝的影子晃啊晃地,张牙舞爪对外宣示这是它的领地。
风大,沙狂,天寒冻,照千在戈壁的第一天,过得很不舒坦,而且一无所获。
短短一天,脸已蒙上厚厚一层带沙的尘埃,若是来个沙风暴,当场便会被活埋,焰莘想来找人也无从找起,照千觉得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头已经洗了一半,没道理,也没指望能半途而废。
认命地把注意力放到感官上。
惊奇地发现,感官扩大数倍,戈壁上的声音不再全部挤成一团,风是风,沙是沙,砾是砾,从拧成一股的丝线剥离,抽丝分线,红的是红的,黄的是黄的,黑的是黑的、根根分明。
第二天傍晚,照千的感知从平面扩展到地底,不用将耳朵贴在地面,便能听见蜿蜒曲折,狭隘的地下通道里,有虫鼠在爬行奔跑。
即便照千不知道何谓生命之音,仍明白这些皆不是。
说不定瞎子都能听得比自己更远更深更清楚。
虽然有了进展,但依旧模模糊糊一知半解。
照千又饿又渴,第二天晚上,口腔连用来润滑的唾液都没了,每回不自觉进行吞咽动作,喉咙像是有火在燃烧,呼吸干燥的空气对肺部是种折磨,身体如果是片土地,他觉得五脏六腑已经开始干裂。
缺水情况比照千想象中来得更为严重。
第三天,照千意识恍惚,管不住嘴,呼喊着父母、未华衣、炔炔的名字。
若不是谨记着比锅说,不远处的变异种胡杨会吸食鲜血之类的体液,他早咬破嘴唇,挤点血来止渴。
感官再强,没有足够意识支撑,根本无法分辨所看、所听。
失败的念头出现在照千脑里。
他颓废消极地,等着比锅替他接回颈椎,另寻他法来引动种源。
一晃眼到了第四天中午,比锅像是忘了照千,由他自取灭亡。
意识到遭到遗弃,感官再次起了变化。
不是幻听,此刻照千有自信能听见数公里外的声响。
昨天晚上他便听见一狐狸由远至近,来到视线所及的矮岩上,似乎是忌惮胡柳,狐狸远远观看了好一阵子,要不要冒险靠近来饱餐一顿,再三考虑,最后才放弃离开。
长耳跳鼠、蛇、老鹰、蜥蜴、蝎子、蜘蛛,加上这只狐狸,在往照千这边接近前,便被他提早掌握。
比锅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安置照千,变异种的胡杨危险归危险,但也提供照千不受野兽侵扰的保护。
照千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第六天,只晓得身体里有个东西在默默滋润着身体。
谜底在第九天揭晓,照千的颈部以下依然麻痹无感,知觉却能透视体内。
照千感觉一股气息取代了水分,在经脉、血液、肌肉、骨头、脏器里流动,数量极少,而且很久才能挤出一、两滴,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至今照千仍无法理解的种气,在惊险时刻吊住他的命。
熬过第十天,当照千快成人干时,进入匪夷所思的诡异状态里。
眼、耳、鼻、口、舌、皮肤、脑袋全专注在寻找水源中。
大脑意志对照千下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指命,活下去。
胡杨能生长千年,靠得是深入地底深处的根须,根须的尽头便是水脉的所在。
树是活着的生命体,生命会动,动就会有声响,有声音便能用耳朵追寻。
照千将感官张到最大,找到细不可闻的根枝脉动,沿着树干往下,成千上万的树根以放射状深远扎进土壤中。
主根停留在十公尺处,侧根以不见水不回头的气势,一路延伸到数百公尺下。
不知何时照千进入弥留状态,意识像是附在树根里,寻水而去。
当脉搏跟着胡杨一块躁动,照千有种与树一体同命的感觉。
根须贪婪吸吮一丝水份,漫长、辛苦输送到主干,周而复始,维持几千年,从未懈怠,照千从那时时刻刻用尽全力的挣扎里,感知到微薄却强大如山海的力量。
这股力量像是浪涛拍打照千,又像打火石在身体里喀喀地摩擦。
一切全部都发生在容纳种器的正中央。
原先空无一物的位置,出现一个像是疙瘩的突起,它时而晃动,时而喷出零星的火花,随着时间渐渐松动,不断地加热。
像是受到吸引似地,维系照千生机的种气好似千河汇海回到容器里,一口气冲毁突起处,打开一个破口,开口的地方涌现一个漩涡,以极速将种气吸纳一空。
一阵冷颤从脊椎传入照千大脑里,从瞳孔数起,照千的七孔全部张开,生命力耗尽,近如咫尺的死亡,把人给惊吓坏了。
到此为止的念头一闪而过,只要接受屈服于死神的征召,苦难便终止了。
「我不甘心。」
照千用这句话当作最后遗言,斗志依然昂扬。
愤恨在照千体内形成一道闪电,从肝胆处击向容器的破口,流逝的种气慢慢回渗逆流,一道细如发丝的火苗冉冉地升起。
那是经过质变,宛如新生的洁净种气,弱小、稀薄,但不再有要天的气息在,完全专属于照千所有。
涌势缓慢,却是细水长流,是等待开拓的泉眼,精彩可期。
照千反射地笑了,笑开的一瞬,一缕甘泉送进他的口腔里。
久违、梦寐以求的水不请自来,照千疯狂撷取,吸纳,当水突然中断,他急迫地张嘴去咬,咬出一抹腥甜。
照千睁开眼睛,视线一清,只见焰莘俯在自己身上,刚刚喝的水是焰莘用嘴送入的,腥甜是他咬破焰莘舌头流出的鲜血。
焰莘又喜又羞,没看见变异种的胡杨树狰狞张开树枝,分成两路,往她和照千缠绕。
树影之下是两只进入猎人射程的猎物,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