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国。元雍十年。
这也是历时三百年,声名赫赫的周朝亡国的第十年。
放眼瞧去,如今这云蒸霞蔚般的帝都长安,殊不知在十年前的十二月,经历了怎样的血腥黑暗。短短二十日,大周长安的五万护城大军终于不堪重负,让燕云两州的君华练和莫云舒同时攻入城中。城中百姓仓皇而逃,却被两军肆意屠杀。君华练以先一步收服皇城鬼面军将领宋连玉的五千鬼面军的优势压倒云州莫云舒一筹,将莫云舒逼回云州,夺得帝位。
全城百姓忿满,宫廷大乱,君华练登上至尊之位,下令屠城三日,连同宫里所有的宫娥、太监、嫔妃等人一同拉到长安柳顺街,和长安百姓跪成一排排,齐刷刷人头落地。
顿时一派繁华的长安大街哀嚎遍野,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那一年,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月。厚厚的积雪很快将温热的血液凝固、覆盖,粉饰得整个帝都一片太平。
这一切,都归功于蓟尧山顶,天机阁中一位术士二十年前的预言:月升日落,斗转星换;马遇狼吞,羊逢虎咽。漦龙饮血,天下大乱。
马为午,羊为未。周国亡国那一年,正是午未年。漦龙饮血,正是长安三日屠城,暴君君华练所为。
既是天下大乱,又有人问,如何才能避过此劫?
术士答曰:百姓疾苦,能带领天下人走出这水深火热之人,必是手握凤凰之心之人。
换言之,得凤凰之心者得天下。
周国越后主也是个守成之人,闻得此预言却不放在心上,日日纵情声色直到过了十年,天下群雄并起,首先是南械城城主崔沂南拥兵自立,其次是处于西方的云州之主莫中祺谋反,率雄师一路东进,如入无人之地。莫中祺壮志未酬,其子莫云舒只休整两年,便重整旗鼓,继续一路朝长安杀来。
起初几场败仗,越后主不以为然,到后面燕州之主君华练起兵直袭长安,他这才开始慌乱。
恰逢周国后宫皇后安氏十月怀胎,产下一女,越后主想起预言,得凤凰之心者得天下,便给公主取名为凰心,妄想借公主满月之际,昭告天下,凤凰之心已花落越家,以平这四方此起彼伏的狼子野心。
只是,凰心公主便是凤凰之心,只不过是越后主的一厢情愿。长安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固若金汤,短短二十日,在燕军及云军的双重攻势中沦陷。
君氏与莫氏都明白,攻入长安的先后,决定了宫墙之中谁将坐在那把指点天下的龙椅之上。因此背水一战,倒让一向安逸的长安护城军溃不成军。
长安之乱血流成河,士兵强行进入后宫烧杀掳掠,强抢宫女,安皇后为保名节投井自尽,那位凰心公主也不知去向。而凰心公主据活着的人回忆,也并无甚突出之处,只是安皇后过于宠爱了些,却不知那些日子死在燕军刀下的亡鬼之中,有没有她的一缕芳魂。
为了安心,君华练下令彻查过那些尸首,以及幸存的所有适龄女眷。虽有相仿之人,却多半已经死在战乱之中,活着的几个怯懦得,没有一个有着公主的尊严。
再仔细一想,当年术士只是说过,手握凤凰之心者可得天下,越后主愚蠢,以为让女儿取名为凰心便是手握凤凰之心,未免儿戏,而真正凤凰之心所指的含义,却并无人得知。
要说蓟尧山,那时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名山,山顶高耸入云,云霞环绕,居住在此的人整日如置身仙境。大约也正因如此,蓟尧山天机阁老所测的预言,也被认为直达天意。
人人道天机阁老以占卜预言为业,其实不然,四十年前,他不过也只是个在道观中安安稳稳修道的小道士。当时周国七子之乱,几位皇子斗得如火如荼,有人纷纷开始择名主而事,几个炙手可热的皇子一时被推上荣宠至极之地。当年这位尚年轻的天机术士却不同于常人,大胆预测九皇子钊生来带着帝王光环,将来必登九五,一时被无数人耻笑,也引来几位皇子不满,给自己带来诸多麻烦。
当时的九皇子不过是个散漫好逸之辈,胸无大志,在诸皇子中可谓难寻其二,终日不理朝政,连陛下身为生父都懒得管。却不知在当时七子斗得七败惧伤时,死的死,残的残,削爵的削爵,流放的流放。偏偏九皇子钊因未摄入党争而保全自身。老皇帝眼看自身寿数将尽,九皇子再不成气候,也好过那些玩弄人心而斗得一无所有的皇子,因此便传位给他,也就是后来的越后主。
正是越后主纵情享乐,不理朝政的性格,才造就周国衰败之路。到后来被各方列强纷纷而起,裂土以分,那便是后话,那个凭借此预言一跃成名的术士因此崛起,二十年前再次做出周国亡国的预言,同样丝毫未差。于是所有人便以为,天机阁老二十年一测,推演天下命运。
十月十五,正是这预言诞生之日。
那一日注定了不会平凡。周国亡国仅仅十年,虽是君氏得了天下,毕竟天下仍未稳固,四方之乱尚未平定,而君氏以暴治国,其在位时的天下形势并不比越后主在时强上多少,反而战事不断,导致民怨四起,民不聊生。
元雍十年,十三日的清晨。
天机阁老已是花甲之龄,仍旧身体稳健,三缕长须,面如冠玉。既然要打发山下那些早早来此等候的人,必定要提前下一番功夫。于是这几日用尽平生所学,夜观天象,查典籍,以确保推演无误。
在他写下“凤凰择主,明君得治”前半阙时,一个白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明懿堂大门也随之关闭,就连窗户而自动合上,座前几十只蜡烛同时应风而灭。
一个略显纤瘦的白衣男子身影,翩然立于昏暗角落的香炉之侧。
阁老也算是见过大场面之人,一生几遭被害,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然而近日竟不自觉为之一颤,心生不祥之感。此人来去如风,而天机阁各处机关重重,不知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来临,座下几百弟子竟无一人得知?
脸上仍不动声色,谦然有礼问:“请问阁下是?”
少年声音清越圆润,却似带着万千寒刺,闻之令人毛骨悚然:“先生二十年评一番天下,在下不才,也想得知这天下命运如何。”
阁老道:“素来关心天下人命运的都是一方诸侯,阁下竟也有此雅兴,欲在此乱世之中观望风云之变么?”
少年轻声冷笑:“怎么?我看起来不像一方诸侯?”
阁老回:“阁下过于年轻,恐怕还不能在乱世中占得一席之地。”
少年不卑不亢:“先生目光短浅,鸿鹄之志岂能被燕雀所知?”
阁老笑:“鸿鹄之志高远,老夫自知难以窥测,然四方诸侯,除了卫国长公主女中英烈,代夫镇守南方之外,个个是雄霸一方的铮铮汉子,阁下一介女流,怕是承担不起诸夷起伏之势。”
少年并未否认,只咯咯一笑:“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如你这般能预测天下未来的大才,世上无两,只可惜……先生在预测天下人命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如何?”
“人的命运自有上苍安排,多想无益,阁下若想知道这预言为何,两日后老夫自会公告天下,何必急于一时。”
少年走近窗前,推开一扇窗户,见到蓟尧山半山腰中已有人缓步登山,阵仗虽不大,却是无人敢掖其锋,冷冷一笑:“心急的,可不止我一个。”
阁老闻言一怔,能堂而皇之上山,又没人拦得住的,当今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个,正想着该如何编出一个预言打发眼前少年,少年又开口:“先生所卜的凤凰择主,凤凰是谁?是周国的凰心公主吗?”
炉中青烟袅袅,檀香沁人,少年似在自言自语:“一个女人而已,真的有这么大本事,可以改变天下命运?”
“得贤者治,失贤者丧。只有明君才能让天下归心,昏庸而治,****而治,都非正统。”
“先生这话倒是国士之言。越后主昏庸,亡国实属必然,然当今陛下却以暴治国,民心生怨,四方之乱即使平复,也坐不稳江山。”话语中自有对周国的惋惜和对当今燕国的忿满之处。
天机阁老心下已明朗:“原来此人是周国旧人。”几日前曾见过明星陨落,他不知那颗星星所指的是当世哪位高人,现下想来,确是自己无疑了。
当年作出周国亡国的预言之时,他就有想过,天机泄露太多,此生或许气数将尽,终日提心吊胆过了这二十年,到如今始得一点心安。然而眼前此人明显来者不善,定是不想让其他人得知预言的内容,才想提前窥视,并杀人灭口。
这二十年终日惶惶,到临了之际,却不是那么害怕,看多了兴衰,见惯了尸骨朽败,枯木逢春,也就参透了生死轮回之理,反而想开许多。
他叹了叹:“盛衰兴亡之理,本是上天早已安排,却出自老夫之口,天下诸侯皆因这个预言纷纷杀入长安,才会导致当年长安之乱中,尸骨成堆,老夫这些年来夜不安寐,时恐天遣降临,仔细想来,竟是庸人自扰。既然一切自有天数,老夫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少年笑问:“何为天谴?”
天机阁老凌凌起身,其飘逸身形,竟恍若世外高人,凌然如仙,幽幽自叹:“古来泄露上天之意者,必受烈火焚身之刑,老夫残命在此,姑娘随时取了便是。”
少年唇边笑意甚是诡谲难测:“烈火焚身?说不定世上真有此刑,先生不惧?”
阁老凛然道:“人死如灯灭,欲火涅磐,不失为道家修身正道,又有何惧?”
少年笑意更深,负手向他走近,却终于没有下手,而是诡异一笑,开门,下山。
天机阁老舒了一口气。门外逐渐有阳光射将进来,他心情显然大好,端了茶水就要饮,却突然似遭受雷劈一般,眼光停留在端茶的手上。
那一抹正对着阳光的肌肤,竟然逐渐发黑,从里而外生出烧灼之痛感。他赶紧将手缩回,却见手背那一块肌肤已经烧焦,发出肉糊之气。
天谴竟来得如此之迅么?
他试探着将手再次探入阳光之中,灼热感再次袭来,至阴凉处方止。
朝门外放眼望去,不出半个时辰,很快阳光便会从四面八方,将整个明懿堂照个透亮。
是天谴,还是人为?
门外弟子尚不知情,引了方才半山腰上的那人,在门外跪道:“师父,有贵客到访。”